梦娘又被魇住了,她梦见了奴隶。
奴隶啃着她雪白的肩,像她啃他那么的用力,鲜血淋漓,蛊惑的声音从远方无人处传来:“主人,我教你杀人好不好?”
“我不要杀人!!”
梦娘惊叫了一声,骤然坐起,披着冷汗跑到屋外,去找她的狗。奴隶被当成替死狗送出去了,他会和之前一百零七条狗一样,不会再回来了。
门口空落落的,她的心也空落落的,她迟缓地蹲下身,光着的脚底传来刺骨的凉意,没人抱着她了,没人任她咬了。
没人哄着她了。
巨大的空虚席卷了身体,杜梦娘耷拉下脑袋,长长的头发也垂落下来,好似一团黑色的阴影,把她笼罩在绝境。
二十年来,这不是她感到最无力的一次,但是她感到最疲惫的一次。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狗,像主人家摇尾乞怜,不敢忤逆。
老鸨站在暗处,盯着蜷缩成一团的的梦娘,蹙着眉叹声说:“梦娘,你又做噩梦了。
“……”
老鸨发现,杜梦娘越来越不愿意回应她的话了。
“主人说,你杀错了人,他要惩罚你,明日午时会有顶出入宫中紫轿,你随着进去,切不要忘了。”
梦娘娇小的身体哆嗦了一下,轻声说:“好。”
老鸨还发现,喜吃猪肉的梦娘,早膳居然对爆炒猪肝一筷子也没动。
也对,吃过了男人的肉,猪肉又有什么香的。
……
杜梦娘戴了一顶素白的斗篷,遮人耳目,她上紫轿,一路畅通无阻。
东宫,一座比死猪还死气沉沉的屋子。
杜梦娘下了轿子,在侍女的带引下,走进那间宽敞的暗室。
暗室中央横了张罗汉榻,太子身穿四爪蟒袍,安然坐在榻上,他低眉看了一眼桌上燃得只剩下半截的香烛,幽幽道:“梦娘,你来迟了半炷香。”
“吃饭,耽搁了。”
“哦?”
“吃什么这么香。”太子揉了揉太阳穴,“本宫忘了,你这只狼,最喜食猪。”
“梦娘做错了事,请主人惩罚。”
杜梦娘跪在地上,动作过大,斗笠不小心翻了,露出精致的容颜,她娇娇弱弱,哪里像一匹狼,可她就是一匹狼——她是乡野弃婴,从小在狼窝里长大,太子的人刚选中她时,她七八岁,甚至还不太会说话。
太子从墙上取下一条铁鞭。
“丞相灭门一事,你做的很好,父皇为此龙颜大悦,可那个新科的状元郎,他不过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作为我的杀手,杜梦娘,你怎么能够失手!”
“啪”!响亮的一鞭子甩在她胸前。
杜梦娘摇摇欲坠。
太子暴戾地鞭挞她,好似要把多年来的不受器重全部发泄在她的身体上。
数十鞭过后,女子气息奄奄,她忽然抓住太子的靴,仰头哀求:“主人,可不可以救救……”
“你想救你的狗?”太子低下身。
“救、救他。”
“你知道你的狗为什么死么,因为你无能,他是替你去死的!你只要把事情办好,你的狗,还有你,都可以好好活着,明白么,梦娘?”
铁鞭仍在地上,太子掏出一块锦帕,擦拭指缝里的污血。
“本宫培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么的没长进,”太子叹息一声,“行了,状元的事我另交人办,你滚回去养伤,记得擦本宫给你的冰肌雪脂膏,过两天,我自有吩咐。”
白衣无罪,女子孽深,白衣染成血红色,女子也成了血红色。
老鸨看向皮开肉绽的女子,讥讽:“梦娘如猪,皮红肉鲜色艳。”
女子虚声:“梦娘不如猪。猪尚有归处,梦娘无家,故此,不如猪。”
老鸨:“主人不喜欢你说自己无家。”
女子:“梦娘无家。”
老鸨:“……”
杜梦娘趴在美人榻上,陷入了沉思。
当梦娘从“狼”被驯化成主人的狗时,她就有了沉思的能力,坐在楼里,时不时就能呆呆地沉思一整天。如果有狗,她便抱着狗,如果狗死了,她便停止沉思,去寻下一条狗。
日久年深,她形成了这种简单好用的思维方式。
这样的好处在于,几条狗死了,她都不会牵引出伤心的情绪;坏处在于,一旦她有了伤心的感觉,就一发不可收拾。
梦娘不在乎她有没有一个家,她只想要一条身和心都属于她一个人的狗。
梦娘忍着剧痛,一点点地爬起身来。
老鸨讶异:“你去哪?”
“杀状元。”
她说的好轻易,像是准备去杀一头猪,她走得却颤颤巍巍,一边走,一边流着血。
状元住在江心屿。
月光把江心染成了黄花绸,无声无息中,绸上沾了三滴玫瑰红的血,是杜梦娘的血。她不必行舟,就能掠到江心屿。
状元在读书,他正在读杜牧的《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隔着窗户纸,杜梦娘望着侥幸活下来的新科状元。
黄花绸上又多了三滴玫瑰色的血。
梦娘没杀状元,不是因为她怕,她从小在狼窝长大,除了怕离开她的狗,就没怕过啥。
她想弥补过失,杀了状元郎,救回她的狗,可是看到状元读诗,她隐隐约约觉得,一旦此刻她杀了状元,那么明天、后天、将来的一天,会有很多的人因此失去他们的狗。
杜梦娘失魂落魄地回楼,猛然发觉到,屋外多了一条陌生的狗。
那条狗用猥琐的目光盯着她,还吐了吐舌头,若不是铁链子拴着,只怕早跑到她膝下谄媚撒欢。
老鸨等她回屋,得意说:“你杀了状元,这是主人奖励给你的新狗。”
“我没杀状元,我不要新狗。”
老鸨笑道:“梦娘,快去看看你的新狗,它多乖顺啊,你先前养的,不像狗,像匹狼。”
“我不要新狗,”杜梦娘冷冷道,“我没杀状元。”
老鸨:“我知道杀状元的人不是你。”
梦娘:“可状元死了?”
老鸨:“是我杀的,我帮你杀的。你去江心屿,我一直尾随在你身后,我看见你想杀他来着,但你一定是因为被主人打得太疼了,手软了,没下去手,这没关系,我总帮着你。”
老鸨避开她森然的目光,噘嘴道:“你听了这个信儿,在决定要不要怪我自作主张。主人说,你有杀状元的心,他很高兴,既然事情做成了,他也愿意奖赏你,你的第一八零八条狗,可以继续替你去死。”
“你的一百零九条,噢对就那条新狗,主人说,他杀了马夫,又杀了状元,罪无可赦,他快要死了。”
杜梦娘身子颤,难过的心,好像又高兴了起来。
是夜,街巷遥遥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
四更天了,云层漏出点点细雨,穿入梦娘的耳膜,她猛地冲出屋外,想牵她的狗回屋避雨。
“哦,对。”她垂下头,“我明天去大牢接你。”
雨刺扎进她的伤口,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天蒙蒙亮,狱卒打了个哈欠,就看见一白衣女子走来。
奴隶坐在草垛里,他好像更黑更瘦了些,肌肉还是那么坚实,眼睛像铜一样黯,唇角挑起嬉笑。
他怀里藏着一把从锦衣卫那偷来的铁尺,无聊的日子里,铁尺磨成了一片刀。
他在想,如果还能再见那女人一面,他就要把刀捅进她的喉咙,臆想到她痛苦的模样,男人委屈的心,才舒服了一些。
她果然来了,一张小脸楚楚可怜,目光贪恋地聚在自己的身上。
奴隶愣了愣,下一秒,已被她强拥入怀。
巨大的动作幅度牵动了她的伤口,她轻轻呜咽了一声,闭上眼说:“狗奴,我好想你。”
奴隶一动不动:“可你弃了我。”
女子抬起脸,二人离着一寸近的距离,她的唇好像丰腴的花瓣:“狗奴,我舍不得你。”
奴隶眼中闪过狂风暴雨,他骤然翻身,把一袭白衣压在身下,唇齿笨拙地去啄那片花瓣,一阵狂亲之后,他拥住了她,说:“我也舍不得梦娘。”
杜梦娘展露出开怀的笑。
梦娘在狱中,疼得昏了过去,奴隶抱着她,回到了青楼。
刚进门的一刻,男人看向倚在门边的青萝。杜梦娘不卖身,青萝什么都卖,青萝在门口招揽嫖客,见男人在看她,她笑了笑说:“我与梦娘熟美?”
奴隶不搭理她,径直向楼上走。
梦娘悠悠转醒,盯着奴隶的胡渣:“你为何不答?”
“我不和其他女人说话。”
“她是我阿姐。”梦娘喝了一口甜汤,润了润因连日哭嚎而干涩的喉咙,“不过阿姐从小就和我不对付。任何一个我身边的男人,哪怕她没那么喜欢,也会因为是我的原因,使她不快活。你不和她说话,很对,你比所有的狗都要乖。”
“你究竟养过多少狗?”
梦娘想了想,还数了数,发现数不过来,便放弃了。这一幕落在奴隶的眼睛里,眸光暗了暗,扶着她腰肢的手也愈发地用力。
“可是他们都死了。”
梦娘垂下眼帘,不愿再回想。
奴隶何其聪慧,立刻了悟了她的意思。这一来一回,他自当明白了这个女子不寻常在何处,他搂紧了她,嗅着她身体的味道:“我的兄弟们,接连惨死在我的眼前,我以为我快要被尸体压得窒息了,又是我的兄弟们,把我拉出来,他们嘶吼着让我走。我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奴隶主不把我当成人看,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要这样了,可是梦娘,你向我走来了。我理解你的痛苦,你的奇异,我知晓你的不开怀,一个不得自由之人,如何能够开怀呢?”
梦娘不说话,只是蹭他的颈子。
就在奴隶以为她靠着自己睡着时,身下发出低而柔和的声音:“那不怪你,狗奴。”
奴隶一怔,那真的不怪他吗?数月来,他从未想过在心理上推卸任何的责任,那样惨烈的结果,只能怪他,也必须怪他。在奴隶主虐待他的那些日子里,他甚至有一种自虐的快感,只有以最残忍的方式对待他这具躯壳,才得以祭奠地底下万千兄弟的英魂。
但是他现在不这样想了。
清风推开窗扇,楼底下热闹不绝,说书的又有新的谈资:“上回说到这二殿下在战场上如何英勇,这回咱们就说二殿下班师回朝,朝中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古有大义灭亲,没想到的是,二殿下为了两国的和平,竟向陛下提议,让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昭和公主去往夷狄和亲。谣传他生母青妃娘娘一巴掌甩在二殿下的脸上,昭和公主也扬言要与兄长决裂,可是二殿下也有他的理由,打败一个战骁将军沈谙的确大灭敌军气焰,可是沈将军麾下的将士们训练有素,沈将军手下的一名副将竟集合着残部攻打上来,再不议和,恐怕是两败俱伤。”
“本公主不嫁!”
愤怒的哭声惊走宫檐上一排看热闹的鸟雀。
少女一边砸着东西,一边放声大哭:“谁不知道夷狄现在是个虎狼窝,他把人家的将军打得落花流水,我要是真的嫁了过去,那帮蛮夷不知道会怎么折辱我呢!偏偏父皇这一次还偏帮着二哥哥,左右都是活不下去,我干脆上吊死了算了!”
宫女们又连忙上前拦着:“公主,您想开些啊。”
昭和是魏皇膝下唯一的女儿,性子自然是无比骄纵。若不是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也不会让她来和亲,其实魏皇心里也是不乐意的,但抛开私心来讲,这无异于是不损一兵一卒的好办法。
“昭和。”殿外走进一人。
宫女看到是太子殿下,心中不禁松了口气,太子殿下是宫中最好说话的人了,也只有他能在这个时候劝一劝公主。
魏恒捡起掉在脚底的碎瓦片,笑了笑:“不嫁就不嫁了,何苦撒这么大的气?”
昭和泪如泉涌:“说的倒容易!”
“二弟心怀大义,本宫就不同了,你是本宫的妹妹,本宫自然要为你着想,二弟愿意把妹妹送出去,本宫可不舍得。”
这些话说进少女的心坎里,她流着泪道:“太子哥哥,从前我们没那么要好,真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你会帮着我说话,而我的亲哥哥,却一门心思地想把我送出去。”
“从前是从前,本宫年长你几岁,还会和你一个小孩子计较么?”魏恒笑意不达眼底,把玩着瓦片温声道,“父皇答应了的事情,推是退不掉的。公主和亲并非我朝才有的先例,西沙的国王曾舍不得亲女远嫁,便狸猫换太子,找了一位和公主年纪相仿的民间女子代替公主出嫁。”
“你是意思是……”昭和抹掉眼泪笑逐颜开,提着裙摆要往外跑,“我这就去和父皇说!”
“等一等。”魏恒道,“父皇怎么会不知晓这个故事,只是二弟为人刚正,绝不允许这等欺上瞒下的事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你贸然地讲出来,只会自断后路。”
“太子哥哥你一定有办法,你就救救昭和吧。”
“若妹妹信本宫,这个替嫁的人选就有本宫来定。公主只需先斩后奏,悄悄藏在宫中即可。至于那个替妹妹嫁出去的人是死是活,妹妹就不必再担心了。即便到后来事情败露,此事也已经过去,妹妹是父皇的心尖肉,最多责怪几句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