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顶着半边脸自己扇出来的大巴掌印子出门了小半个时辰,回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包袱,在桌上一摊开,里头是一套襦裙包着一大堆胭脂水粉的瓶瓶罐罐。
在这里,裙子这东西男人穿,女人也穿。
据说一开始是女人才会穿,但是后来大家发现裤子配长袍看起来更英武,且更方便活动和骑马,渐渐就变成了男人的衣服。
不过如今大户人家家里头,那些不用干粗活,负责贴身服侍并且用来装点门面的侍女也会穿裙装。白若松参加殿试的时候,就发现皇宫里头,内侍省的女官们,穿的宫装也是襦裙加褙子的。
总而言之,平民百姓中需要下地干活的女人,一般是不会穿裙装的。在码头上,白若松被工人们误认为是小公子的原因,除了她本身长得太过秀气,雌雄莫辨,更重要的是她穿了一身襦裙。
白若松怕冷又怕热,觉得裙装凉快,之前一直因为囊中羞涩只能穿傅容安从前的旧衣服。如今有了俸禄,扣扣搜搜就买了一套女式裙装,被工人们这么一认错,吓得再也不敢穿了。
如今见了包袱里头的裙装,下意识道:“你买裙子做什么,我包袱里头就有。”
李逸看见过白若松穿裙子,知道她说得是哪一套,一边摆着那些瓶瓶罐罐,一边解释:“你那是女裙,这次得穿男裙啊。”
白若松发现不仅李逸是超级大直女,自己也是,因为她拎着裙子左右翻看了好几下,愣是看不出男式和女式的有啥区别的。
“来坐。”摆完瓶子的李逸招呼白若松。
白若松脚尖一勾旁边的绣墩,勾到李逸旁边,屈腿坐下。
李逸身在侦察营,装扮自己融入百姓打探消息,也是必要的一环,所以她略会一点化妆。
但是她不把这个叫化妆,觉得化妆那是男人才干的事,听着爷们唧唧的,所以非要把它叫做易容,白若松虽然心里腹诽了一番,但还是乖乖闭上眼睛任她在自己脸上倒腾。
李逸也没给别人折腾过这些,下手颇有些没轻没重的,手指头沾了脂粉在白若松脸上蹭的时候,把她痛得吸气连连。
“这是人脸,不是泥塑,你注意点!”白若松抓了李逸手臂恼怒道。
李逸心道她自己给自己脸上抹东西的时候不也这么个劲么,没觉着痛啊。不过她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刚刚抹粉的地方,发现这里居然明显地红肿了一块,下意识咋舌:“就是宫里头的皇子,怕是都不带有你这么娇气的。”
白若松睁开眼睛瞪李逸,李逸连忙拿出哄自家夫郎那一套:“好了好了,我会轻点的,你快把眼睛闭上。”
白若松上辈子在大学宿舍里头,看她那个极度自律,出门必须精致到头发丝的舍友,每次都要花上一个多小时化妆的时候,就感慨过,美丽真的是需要用时间和心思去交换的。
她做好了在这里也坐上半个时辰的准备,结果李逸蹭蹭几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收了手,站在白若松面前左右打量了几眼,满意道:“我的手艺又进步了。”
白若松很是怀疑,正打算回自己屋子去照一照铜镜,就被李逸猝不及防地伸手扯掉了腰间的蹀躞带。
那金属搭扣的蹀躞带落在地上,发出“咔他”一声,白若松吓得当场跳了起来。她后退一步想要远离李逸,却又因为受伤的脚踝使不上劲,踉跄了一下绊倒了屁股后头的绣墩,眼见着脑袋就要朝着砸下去,李逸眼疾手快,一脚踹飞了那绣墩。
乒铃乓啷一阵乱响中,白若松手肘撑着重重摔在了石板地上,感觉曾经脱臼的手臂关节骨头发出了咔哒一声,剧烈的疼痛浪潮一般冲击而来。
李逸脚劲大,踢飞的那只绣墩砸到了放着脸盆的洗漱架,铜盆都摔在地上滚了一圈。动静太大,门外守着的亲卫立刻叩门,压着声音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李逸正尴尬着呢,但又怕自己不回答,门外的亲卫会破门而入扬声道:“没事,白主事摔了一下罢了。”
亲卫果然不再继续叩门。
李逸脚尖勾过另一张绣墩,就要伸手把白若松扶着坐过去,刚一碰她手臂,她又叫了起来。
“痛痛痛,好像又脱臼了。”白若松喘息着说。
李逸只好蹲下来,扶着白若松的肩膀“咔哒”一下把手臂先装回去,再将人扶起来,放在绣墩上之后才开始抒发自己的不满。
“你刚刚怎么回事,整得我在非礼你一般。”
白若松感觉自己一侧的屁股也有点痛,歪着调整了一下坐姿,忍着火气道:“你怎么就不算非礼了,有你这样突然脱别人腰带的么?”
“我是想帮着你换衣服!”李逸理直气壮道,“都是女人有什么不可以的?”
“就算都是女人,那也没有看别人脱光的吧!”
李逸不可思议地瞪着白若松:“怎么没有,你不会没洗过澡堂子吧?”
其实还真没有过。
白若松气得嘴唇都颤了好几下,最后深吸一口气,冷静道:“你先出去,我自己换。”
李逸觉得白若松就是文人的酸臭毛病惯的,但好歹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她心里已经将白若松当成了自己的好友,还是决定尊重她。
“那你记得把胸裹裹平。”她嘱咐了一句,随后出了门去。
片刻后,换完衣服的白若松走出房间,李逸已经不在门外了,只有一个挎着刀目不斜视守门的亲卫。
裹胸布压得她有些憋,白若松下意识扯了扯胸口处的衣服,问了句:“李逸呢?”
那亲卫只看了她一眼,就见鬼一样地收回视线,平平道:“校尉大人跟着黄巡使离开了。”
白若松知道黄锐应该是寄信回来了,便也抬脚去了议事用的房间,果然看见了凑在一起的黄锐和李逸。
黄锐很忙,坐在书案前一心二用,一边写着什么一边在和李逸说话,李逸听得连连点头。
“李逸。”白若松站在门口喊她,“我还缺个发髻。”
白若松一直是一个发冠就把头发全绑起来,最多在外头套个幞头,还真没有研究过复杂的男子发髻应该怎么搞。
碰巧的是,李逸也不会。
李逸满脸为难,觉得作为整个队伍里为一个男人,云琼应该是会绑男人发髻的。要是平日里,就算是天塌下来,她也不敢用这样的事情去烦云琼,但如今这不是有白若松吗。
于是她小心翼翼提议道:“要不,你去问问将军吧。”
白若松就这样被忽悠着来到了云琼的房门前。
其实她一想到早些时候,云琼那铁青的脸色,心里就有些发怵,站在房门口左右踱步,下意识摸着胸口的环佩,给自己加油打气。
这一摸,白若松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日摔下山崖,她从昏迷云琼怀里摸出了自己给他的环佩以后,好像一直挂在自己身上,都没有重新给出去过!
云琼小心翼翼地裹着帕子贴身存放的东西,说明他心里一定也是珍重的,丢了这么久他也没有问起过,也没寻找过,说明他其实那时候有意识,知道是自己拿了!
“吱呀”一声,房门大开,山岳一般高大的男人站在门槛后边,眸光沉沉看着白若松的头顶,喉间凸起上下一颤,开口道:“脚步声有点吵。”
白若松于是想起来了,之前在船上的时候,她刚靠近一点,他就发现了他,靠的就是辨认她的脚步声。
她尴尬地抿了抿唇,抬起投来看云琼,刚想开口,就看见云琼脸上在一瞬间露出了一种又震惊又诧异的神情。
云琼在表情方面一向十分内敛,白若松曾经怀疑他就算在战场上挥刀把人的脑袋削下来,大概也是面无表情的,谁曾想只是见了她的男装,居然会漏出这样失态的表情。
白若松局促了起来,扯扯自己襦装的襟口,又扯扯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胸口,问:“李逸给我选的,我这样很怪吗?”
云琼沉默片刻,启唇,说得却是:“你是不是还没照过镜子?”
白若松点头。
云琼侧开身子:“你先进来。”
白若松一头雾水地踏进云琼的屋子,看见云琼在自己客栈房间自带的梳妆台上翻了半天,翻出一个巴掌大的铜镜,递给了白若松:“你看一下吧。”
说完,他转身去了洗漱架前,取了毛巾丢进铜盆里打湿。
白若松接过镜子,翻开光面对着自己的脸一照,随后便看见一个被敷得惨白惨白的脸。这也就算了,最吓人的是,这张脸的颧骨两侧,有两坨腮红,红得如同门口办喜事时挂的大红灯笼。
“李!逸!”
白若松从牙齿缝里吐出这两个字,转身就要出门去找人算账,却被云琼搭着肩膀就拉了过去。
“先擦一擦吧。”他将刚刚洗完的,略带湿润的温热帕子敷在白若松的脸上,一点一点为她擦拭着面上的粉脂。
那只指腹和虎口都带着厚厚老茧的手,明明拥有能轻轻松松把她整个都提起来的力气,此刻却那样小心轻柔,像是在对待什么脆弱的工艺品。
刚刚还气得浑身发抖的白若松一点一点冷静了下来。
她感觉自己心里像装了一汪泉水,散发着硫磺的气味,咕嘟咕嘟往外冒着泡泡。
很快,那本来呈现一种灰棕色的帕子就白了一片,云琼回身丢到铜盆里头搓洗,声音平平道:“你不该同意黄锐的这个计划,太危险了。”
白若松当然知道这些,她想了想,诚实道:“这件事上,谁都担着风险,便是李逸,夜探青东寨也有随时被发现的风险。”
“这不一样,李逸有武艺傍身。就算被发现,能留下她的人也寥寥无几。”
云琼报复一般使劲搓着帕子,白若松发现他的下唇抿得都发白了。
她其实想说,自己是易宁教出来的,哪有这么容易被发现啊。但看着这样的云琼,白若松这些想说的东西在舌尖一转,就变成了一句:“可是我有你傍身啊。”
云琼搓洗的手一顿,随后把帕子从水里捞出来,拧干,重新贴到了白若松脸上。
“我不可能永远跟在你身边。”
帕子遮住了视线,白若松只能听见云琼低沉的嗓音,忍不住抬起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身材高大,骨架也比常人略大,腕骨一把根本握不住,上面包裹着一层薄薄的,但是硬邦邦的肌肉,结实又有力。
“我不会有事的。”白若松轻轻开口,“只要知道你在那里,我就一定会回到那里的。”
云琼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了,白若松就是这样的人,心里决定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因为别人而作出改变,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是缺点,也是优点。
恰恰因为她是这样的人,云琼才能放任自己去相信她。
他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慢慢弯曲下来,下巴向前伸出一点,轻轻靠在了白若松的肩膀上,闻到她披散的柔顺黑发上换来的一股淡淡的幽香。
“信我。”她说,“我保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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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