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抽烟么?”盖尔尼德似笑非笑地问。
“当然,请自便。”林亦夫大使说。
他从口袋里摸出火机,点了一支烟,用指夹住放在唇边吸了一口,坐在长椅上,翘起修长的腿,一手搭放在长椅背上,他没有再看这个精明的中国外交官,也不打算再继续他们的谈话。
来自于这个帝国党卫军上将的强大压迫感让林大使有着片刻的退缩和犹豫,但是几十条同胞的性命危在旦夕,他不得不搏一把,“我们接到消息,有50名来自汉堡的中国人,被您手下扣押了,他们是中华民国的公民,并不是无证件的,只是证件没有来及更换。”
他垂着蓝色的眸子,吐出一口浅浅的烟雾,因为她是个中国人,所以他对在德意志发生的任何的中国人的事件都格外关注,这次满洲国大使找到了她,果然就是为了50个被逮捕的中国嫌疑犯。他清冷低沉地说:“德意志政府给予他们的撤离期限到了,这些人非法留在德意志,被怀疑有间谍行为。”
“他们都是遵纪守法的侨民,有的祖辈就在汉堡的华人街经营餐馆或者做个小生意,另外还有10几个德意志妇女也被抓了。他们有的是爱人关系,有的是仅仅是朋友。”林公使据理力争着。
“爱人?”盖尔尼德抬起冰蓝色的眼睛盯着林大使,轻蔑地说:“日耳曼妇女不可能和中国男人扯上关系,”而后换了一种斩钉截铁的口气,“日耳曼血统不允许玷污!”
大使面色有些难堪,但仍旧保持平静,“弗里德里希将军,您这样说怕是不妥。德满两国是平等建交交,德意志元首阁下对中国人也是给予了肯定赞赏。”
盖尔尼德俊美的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好吧,那么我更正一下,我并没有指责中国男人的意思,我说的是那些德意志的妇女犯了玷污种族血统罪。”
“男人和女人是互相的关系,您说的这难道不是一回事么?”
“这怎么能是一回事?”盖尔尼德不容置疑地反驳,“公使先生,看来我必须纠正您的常识错误。德意志的妇女是日耳曼人,而你们中华民国和满洲国人都是黄种人。在德意志的土地上,我们拥有对德意志公民的依法管辖和制裁的权利。”他顿了顿,眯起冰蓝色的眼睛冷冷地说:“另外,我们也保留对一切可能妨碍帝国安全的无国籍人事的处置权。”
林大使站在原地,他很清楚这个男人所执掌的帝国保安总部,盖世太保的行动可以不经任何法律程序,逮捕、刑讯甚至杀害都可随意执行。这个男人刚刚和中国情人讨论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时候是那么温柔,甚至是抱着几分宽容和谦逊,那一切都是假象,他骨子里却是傲慢无情,前一秒他可以跟中国女人**,下一刻便露出了那根深蒂固的种族观念,以日耳曼人为唯一优秀的人种,不把中国在内的亚裔黄种人当做人。
林大使正色说到,“将军阁下 ,我无意干涉德意志对日耳曼妇女的管辖,但是周碧云小姐是位中国女人。”他仔细观察着对面那个高傲的不可一视的男人的表情,“我们自然不能拆开别人的信件,但是还有一封汇票带着附言,上面说,三千银元已汇花旗,天寒加衣,善自珍重,祖母殁家有变,盼儿速速归!”
盖尔尼德收敛起了轻蔑的玩世不恭的神色,脸色渐渐阴沉了起来。
林大使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接着说,“周碧云小姐是两年前从美利坚以人道主义救援和医疗服务从慕尼黑入境的,我们已经联络了红十字会,确认了她和另外一名执行救援任务的美国博士是到了位于慕尼黑郊区的达豪集中营发放人道救援物资的时候失踪了,红十字会一直在寻找他们的下落,”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周小姐在德意志‘失踪’的够久了,她的父母亲人在呼唤她回国。”
对面那个男人的神色越是阴沉,林亦夫大使心里的把握就越多了几分,“我们满洲大使馆也支持周小姐早日回国,以免被扣上玷污日耳曼血统的罪名。”
盖尔尼德没有再跟这个狡黠的外交官唇枪舌战下去,他掐灭了手中的烟,压住火气咬牙说:“我给你们10个,明天一早来帝国保安总部领人。”
林亦夫大使坚定地望着他说:“20个。”
盖尔尼德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们大使馆保证在放人之后迅速安排他们离开德意志,不给保安局和外交部找麻烦。”林亦夫大使把一叠信笺递到了他的面前,“弗里德里希将军如此熟悉中国历史文化,想必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
盖尔尼德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信笺和电报,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接了过来,起身向前几步,推开玻璃拉门,来到了隔壁电话间。他坐定在办公桌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精致的飞鹰小匕首,单手熟练地甩开那锋利的刀刃,拆开信,仔细地读了一遍之后,毫不犹豫地放进了碎纸机里。
吴秘书快步从楼上下来,“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让她们几个和周小姐攀谈拖延时间,什么时候这边好了,我就打电话通知她们。”他看到了这一幕,“他在撕毁周小姐的家书!”下意识地想阻止。林亦夫大使按住了他,朝他摇摇头。
林亦夫大使想到了什么 ,交代:“你立刻去财务!借出来等价于3000银洋的帝国马克,就说我说的,紧急用!如果不够,就大家凑!”还不等吴秘书问这钱是做什么用的,大使厉声道:“快去!买命!”吴秘书懂了,连连点头,飞奔上了楼梯。
林大使继续站在玻璃门外,看着这个金发碧眼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在拆信、看信,然后碎掉。林大使的神色也有几分不忍,自己这样做,无疑是害了楼上那个单纯美丽的湖州女子,但是20条人命比起1人来说,孰轻孰重,他掂量的清,那个女子被他捧在手心,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命令亲信上尉军官,来为她办理一张满洲国的签证,又放下骄傲,接受了用20条中国人来换取她的条件,暂时来看她还没有什么危险。
终于信函被他全部销毁了,只留下那张汇票,他把那张写着附言的纸剪去一段,仔细地叠好,放回了信封里,抬起冰蓝色的眼睛,用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眼神透过玻璃们看着林亦夫大使,这个个子不高的中国男人下意识地站得更直,在他的身后是通往楼上以及地下室的楼梯,地下室的铁门关的很严,上面有一把新锁,那下面正是为犹太人秘密办理签证的临时办公室。
林公使低着头,透过玻璃门与他对视,突然间,他那坚冰一般的眼神变得温柔了起来。林大使回头,是周小姐从二楼下来,她轻盈地脚步像是一只小云雀一样,在两个女孩的陪同下,到了一楼。
碧云看到他正在电话间里坐着,就跟女孩们告别,又跟大使说:“林大使,我都办理好了!谢谢您!”然后来到电话间里,靠近他抱歉地说:“刚刚耽误了点时间,因为我使馆里遇到了浙江的老乡!多说了几句。你不是只有半天的时间,会不会耽误你?”
盖尔尼德温柔的摸摸她背后的黑发说,“很高兴听到她找到了中国朋友。还有一个好消息,这位林大使给你带来了一笔汇款,”他顿了顿说:“还有一句问候。”
碧云又惊又喜,把信封放在唇边,娇憨地笑着说,“这是来德意志第一次收到家书!”她没有看汇款单,从信封里面抽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三千银元已汇花旗,天寒加衣,善自珍重……”反反复复地读着,乌黑的眼睛里有些愁绪。
盖尔尼德微笑着望着她,温柔又恋恋不舍地说:“我的小鸽子,家人一定思念你了,会不会是要叫你回中国去。”
碧云笃定摇头,按住他的肩膀,娇憨的说:“我不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顺势紧紧地给了她一个拥抱,垂着眼帘,冰蓝色的眼睛余光扫过玻璃门外。林公使看到了这一幕,感到不寒而栗。
他站起身来,揽着她推开玻璃门,边出门边低头在她耳侧轻声说:“我今天哪里都不去,专门陪你,我们去康德大街香奈儿的店里,把那件貂皮大衣买了,晚上吃个饭,再去看一场电影,是你一直嚷着要看的那部浪漫喜剧歌舞片。”
“一起看电影?真的可以?”她有些喜出望外,仿佛几个马克的电影票对他们来说是种奢侈的消遣。
他不语,算是默认。
刚刚陪着碧云下楼的大使馆的两个女工作人员就站在楼梯口,她们看到这一幕,眼里竟然纷纷流露出羡慕的神色,被林公使狠狠地瞪了一眼,两个女人赶紧低头收回目光。
碧云经过大使的身边,礼貌地向他告别,盖尔尼德正打算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低头与这个满洲外交官擦身而过。
吴秘书从楼下气喘吁吁地飞奔下来,把一个鼓鼓的油纸袋递给林亦夫大使。大使接过来,叫住碧云说:“等等,周小姐,这里还有一样属于您的东西。”
盖尔尼德猛地回头,眼睛扫过大使手中的油纸袋,又狠狠地盯着大使的脸,他第一反应就是林亦夫公使竟敢留下了一部分信件,于是那眼神再也掩饰不住狰狞。只见这个个子不高的中国男人面不改色地回望向他,盖尔尼德突然意识到了,是自己暴露了太多的情绪,但是已经掩藏不住了。
“这里是三千银洋的马克。”林亦夫大使说,微笑着递给盖尔尼德,“有些重,请先生拿着吧,我们替周小姐取了出来,有些事情还是要快,耽误不起的!”
盖尔尼德明白了对方所说的事情,嘴角浮起冷笑,这张汇票根本就没有领取过,这个满洲外交官竟然妄想贿赂自己。但是他没有当众戳穿,低头对碧云说:“你在这里等等,我再去打个电话。”他又进了电话间,拨通了帝国保安部办公室的内线,捂着听筒极其小声地交代着。
林亦夫公使明白事情成了,暗自舒了口气。
等他出来的时候,碧云吐着舌头小声问他:“跟雅各布上尉请假?又装病?”
他不置可否,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我们走吧。”
“那么,再会了林公使,谢谢您。”碧云再次向林亦夫告别。
“雨大,一路保重,周小姐。” 林亦夫公使表情复杂地叮嘱到,吴秘书则默默地把那放在会客室长椅上的黑色大伞双手递给碧云。
“啊,对了,我们的伞。”碧云见他手里拿着纸袋子,自己主动地接过那把黑色的大伞,朝他微笑着说:“差点忘记我们的伞哈!”她有些费力地撑开了这把黑色的大伞,他一手擎起伞一手提着牛皮纸袋,她则挎着他的臂弯,向着院子里停的那辆黑色梅赛德斯奔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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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