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长阳路临潼路口有一家“白马咖啡馆”,一年前,犹太人鲁道夫·莫斯伯格和自己的亲友盘下了这里开起了咖啡店,成为犹太人日常聚集场所。上午咖啡馆里生意略显得清淡,只有零星几个客人,窗边四人台小方桌边,对坐着一高一矮两位气定神闲的佳人,一边品着咖啡一边闲聊。矮的那个是烫着头,气质有些洒脱不羁,石像一样清俊的长长的脸,身材趋向矮胖,旗袍上罩件臃肿的咖啡色绒线衫,织出累累的葡萄串花样。对面那个个子很高,尖细长脸,高挑的眉,高高的颧骨,修长的鼻子,穿一件身宝蓝旗袍绸袄裤,戴了嫩黄边框的眼镜,涂着当季最流行的枚红色丹琪唇膏。
“对不起,我来晚了!”碧云气喘吁吁地坐到了小方桌边上。“刚刚有事耽误了一会,苏青,张煐,让你们两位久等了。”
“不要紧,我们正在讨论何谓美女的话题呢!说曹操曹操到,这美女就来了!”
苏张二人各自发表高见。碧云在一旁搅着咖啡愣神。满脑子都回旋着昨天与今天跟他“不期而遇”的画面,她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她今天约了逸安哥哥的老同学,在上海市政府作文化专员的苏青和著名女作家张煐出来,是为了求她们两位帮忙搭救学生晓晴。
“碧云,你怎么不爱说话?”苏青问。
“您们二位都是名震上海滩的女作家,无论学养、见识和才情,我只能望其项背,不敢插嘴。”
“说说嘛,”苏青笑着,“在你心目中何谓美女?”
碧云考虑了一会说:“美女应是内在、外在兼美,学养、仪态、风度、举止、气质都应考量。”
张煐嗤之以鼻笑了出声:“你那是女人考量,男人却不这样想,男人看女人,很少因为女人内在美而爱上她的,都是借口托辞。”
苏青接过话题来说:“千里马还要伯乐相。你看这电车上也能遇见长相出挑的美女,我们面前不就有一位。想要当个红颜祸水,还需要被一个当权的男人看上,把她纳入到生命里。”
张煐不屑说,“我怎么听你说的,有几分替那些电车美女可惜的意思?可怜没有伯乐发掘她们的美丽,只能被埋没茫茫人海。”
“被一个当权的男人看上有什么好?”碧云突然反问到,“失去自主,那才真是薄命!”
苏青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们听说了么?近日坊间流传的重大新闻。那个中日混血的《良友》封面女郎郑苹如原来是个中统女谍。日本首相的儿子近卫文隆见到郑苹如后,一下子堕入情网,她还策划绑架首相之子,要挟日本撤军呢。”
碧云苦笑着说,“这个女谍也是天真。男人原本就是政治动物,在国家利益面前,他又怎肯为了迁就一个女人作出一点让步。”
苏青接着说,“她又去勾引特务头子丁默邨并要暗杀他,与军统特工四人在静安寺路西比利亚皮草行失手,暴露身份被捕,一口咬定为情所困,雇凶杀人。丁默邨怜香惜玉不忍杀她,他老婆可恨透了这个勾引他丈夫的美貌女谍,一心置于死地。”
“大凡女特务、特工,都是好美貌好胆色。寻常我们这样的女子是做不了的。”碧云感叹说,“可一旦落了网,下场惨不忍睹。”
“你们怎么知道郑不是为了情呢?”张煐突然说。
“咦!你也不看看丁默邨那幅尊荣。”苏青唏嘘。
“女人爱上男人未必看的是容貌。”张煐挑着长眉说,“或许她就是寂寞,只觉得这个男人是真的爱我便可以。不爱,怎么说要买貂皮衣、买火油钻就去。”
“千金还易得,难得有情郎,得不到真心,女人只能退而求其次了。”苏青说。“男人把真心可是比钻石还要珍贵呢。”
碧云低头望着咖啡,“真心……所谓特务便是特殊任务,他需日日夜夜处心积虑地应付对手的阴谋算计,又要以更加残酷的手段回击,身边的女人都是另有所图的,怎么敢轻易地交付真心,时间久了,也就忘记了还有真心这一说。”
张煐和苏青听了她这番言论叹到,“你的见解倒也新颖。”
“这是贝多芬的钢琴谱么?”苏青翻着碧云拿来的这本外文书,被封面那漂亮的建筑素写吸引,“这栋建筑真庄重漂亮啊。”
“这是奥地利国家歌剧院,里面非常大,舞台能够回旋和升降,观众席约莫有五六层,能容近万人,在三层密密麻麻的包厢,略算也有百来个,是欣赏演出的绝佳位置。全世界最著名的作曲家、指挥家、演奏家、歌唱家和舞蹈家,都以能够为在国家歌剧院演出而感到荣幸。”
“你真不愧是留美学音乐的,知道的这么多,和你聊聊,可是开拓我们不少眼界,总能给我们惊喜。”苏青笑着说。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们现在所在之地,不正是我中华大上海的‘小维也纳’么?”张煐难得开了个玩笑。
“维也纳的确是很美的艺术之都,叫做“多瑙河的女神”,站在圣斯特凡大教堂和双塔教堂的南塔上可俯瞰全市。往西南走,就是\"美泉宫\",是奥地利哈布斯堡王室的避暑皇宫,那里有希腊式建筑、雕像及喷泉,巴洛克式花园,洛可可式的音乐厅,热带温室花园,还有中国和日本式样的宫室。维也纳美术学院建于17世纪,世界著名的大师都是从这所学府毕业的,画家、雕刻家、美术家、舞台设计师和建筑师。美术学院还拥有一座规模庞大的画廊,里面有伦勃朗、卢本斯和提香的画作。”
“碧云,听你讲讲颇有身临其境之感,你去过奥地利维也纳?”苏青问。
碧云知道自己不小心说的太多,连忙否认,“不,没有,我是听在维也纳美术学院教过课的逸安哥哥说的。”
“哈哈,我知道他在美国读建筑,又游学欧洲,想不到我这个老同学还有这样精彩人生经历。”
碧云没有答话,想必逸安哥哥不会把他在奥地利被“保护性监禁”关进毛特豪森集中营集中营的那段经历告诉别人。
“苏青姊,我刚刚来晚是为了去拿这本曲谱。为了搭救女学生,你仗义替我做饭局请陈市长和胡次长大驾光临。记得你之前说陈市长喜欢听钢琴演奏,我便去买了曲谱来,也好投其所爱。”
“我也只是说说,看你在意的。”苏青见碧云对搭救学生事情格外急切,安慰说:“放心,你学生的事情,我们一定尽力。”
“对啊,女学生事还要烦劳市政苏专员咯。”张煐挑眉说。
“不是我邀功,除了汪主席本人,找到陈市长已经是通天了。”苏青笑了说,“日本人不会连他的面子都不给,陈市长虽是大员,却是豪放洒脱性情中人,你也不要紧张,明天你只管陈情利弊,有我们帮衬,还有宣传部胡次长亲自出面。”
次日黄昏,三人相约到上海国际饭店雅座包间。三位女士都是精心打扮,碧云将姐姐前日送来的三十个银洋拿着备作酒宴之用,四碗八碟凉菜小肴都已经上齐,等了近一个小时,见到酒店大门口迎候的苏青推门而入,包间里外顿时热闹起来。
一瘦弱文人打扮,满脸堆笑前头伸臂引着一个身材高大、大腹便便的盛年男人,迈着公府步态,边往包间里进边高声说:“各位,失敬失敬,来晚了,来晚了,实再是忙。让你们等,一会我先自罚三杯作为赔罪。”
碧云和张煐连忙起身。“我来向市长介绍,这位就是作家张煐,这位是周瑛。”
赵公博见到碧云,不觉眼前一亮,但立即垂下厚重的眼皮,用亲民的腔调说:“早就仰慕诸位大名,幸会,幸会。”
“张煐的煐字左边是火,周瑛的瑛字左边是王。”苏青说。
陈公博抖搂他腹中诗书文墨,“一个是取熔精义,一个是美玉天成!好名字!”又是打量了眼前两位美女一遍,而后才想起身后还站着胡次长,“这位是我新政府宣传部胡次长,大才子,今日雅集,真是文坛生辉。”
“诸位请落坐,我去起菜。”苏青落落伸手示意大方说。
“苏专员,今日以女士为多,我们今天要学习西方绅士风度,以女士优先,多点些女士爱吃的甜品。”陈公博抬起脖子悉心叮嘱,“餐后再要这家著名的起士奶油冰淇淋。”
苏青连连点头出门去交代侍者。
陈公博垂着眼睑,吹了吹茶盏里的浮茶,押了口,余光见苏青出门,便侧头与身旁胡次长说:“胡次长,听人说‘电影皇后’蝴蝶小姐,如与红楼人物相比拟,则十之五六若宝钗,十之二三若袭人,十之一二若晴雯。我看,这位周小姐是七分黛玉、二分可卿、一分晴雯。”
“市长说的极贴切!”胡次长像是得了上司授意一样,借机把碧云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看小周,陈市长说她七分像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至于秦可卿,是取其身段袅娜纤巧,性格风流,行事温柔和平,专管那风月情事;至于一分像晴雯,只一个‘俏’字。”
说的碧云羞赧低头。
“胡次长解释的好!”陈公博赞到。
胡次长那瘦面上薄薄眼皮一挤,堆笑说,“鄙人斗胆讲个笑话,博诸君一乐,”
大家齐齐看向他,只听他讲到:“话说杨柳镇老虎头王界村有一天来了几个洋人,赶巧儿被“英布将军”看到了。于是英布将军跟别人说:你看这几个洋人走路脖子伸得毕直的,乍的不得颈椎炎的病呢?别人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洋人非要得颈椎炎才算洋人?英布将军回答说,你听我解释:你看这些洋人生的鼻子又高又大,挂在额头下面造成了大脑重量的前倾,久而久之,后面的脑供血不足,岂不得颈椎炎吗?
过了好几天,英布将军去取牙齿,又碰到了几个洋婆儿。其中有个洋婆儿偷偷指着英布将军说:你看这个中国人穿的衣服也太夸张了吧,里三层外三层穿的狗熊样的!其中有个洋婆儿说你真是大眼睛,你沒看见他的鼻子几乎不见了么?那首先开腔的洋婆儿问:他衣服穿得多与鼻子几乎没有了有什么关糸?另一个洋婆儿回答说:这你就外行了,因为这个中国人经常跑大城市,而大城市的厕所又不好找,于是他就用全身唯一的嗅觉器官:鼻子!来搜寻厕所的所在,久而久之,鼻翼肌肉萎缩,冷风长灌,他不多穿些,你让他天天得感冒不成?
笑话并不好笑,但是在座还是陪配合的笑起来。
于是胡次长又引申起来,借机赞美陈公博的鼻子丰伟。还添油加醋说,这可不是我说的,是苏青苏专员首先发现!她在杂志上写到“他的鼻子很大,面容很庄严,使我见了起敬畏之心,而缺乏亲切之感。下次再有洋人、洋婆儿来,得请陈市长出面,壮我国威哉!”
陈公博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因高鼻子在国人的知识中,与男性的某种器官有关。
或许当时苏青并不知道这种典故,正如今日碧云也不清楚鼻子的寓意,一双大大黑眼睛直直地盯着陈市长的鼻子看,看得这个风月老手也有些尴尬了,摸着鼻子说,“胡次长你不要当着诸位女士开这样玩笑嘛,况且两位娥皇女英都是未婚的,小周,你年芳几何?”
碧云正欲开口作答。苏青双手合十进来说,“菜我选好了,南海拼盘四花上炒,红烧排翅、拆骨肥鸭、雀汁鲍片、油淋脍鸣、芙蓉口末、干烧鶴鱼、驾鸯菜胆,羹是汁羹银耳,童子鸡汤,按照市长吩咐,再加西式二色美点,餐后奶油起司冰淇淋。已经叫起了。”
碧云暗想这五个人怎么吃得了这许多山珍海味,这市长一顿饭钱恐怕就是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金。但是苏青统的这个饭局,吃喝再其次,能将市长大驾搬出来,若是能办了救学生的事,花这点银钱倒也不在乎,只是担心自己带的三十块银洋够不够。
华灯初上,国际酒店霓虹闪烁,那街道上寒风刺骨,包间内温暖如春,席间南北珍馐,中西美酒,一屋子红男绿女,既有旷世才女,又有绝代佳人,把酒论道,吟诗作对,好不风雅。
陈公博已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胡次长提议要跳舞,叫侍者来在包间西式餐边桌上留声机里放了一首外国曲子。此提议正得陈公博的心意,他搂着碧云不盈一握的腰身往自己怀里贴,捏着她的小手,鼻子里再贪婪吸着她的味道,心想上海竟有这样的美人儿,嘴上却俨然自家长辈一样平易近人:“小周,鄙人在北大上学时候,跟你北平教育部的叔父相熟呐。”
借着三分酒劲,陈公博勾下脖子在她耳朵边说,“小周啊,听阿青说,你是美利坚留学学的音乐,钢琴弹的好,本帮乐器也是样样精通。”
碧云侧目躲着那股酒气,微微皱眉挑目答到,“幼时学了几样,琵琶、扬琴、琴筝,弹的不精。”
陈公博心里更加痒痒,他的老婆李励庄是“党内第一美人”,又有泼辣爽利的北大才女莫国康做官方情妇,前些日子将何氏姐妹花藏进了别馆尽享齐人之福,同时又跟江南第一才女苏青暧昧,今天见到这个湖州女子,其姿色才艺远远在她们之上,他决议要将这个佳人搞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