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沐杨!”碧云不顾秘书小姐的阻拦,硬是冲进了他的办公室。
“听说学生今天早晨都被释放了。”林沐杨见是心上人不请自来,正准备邀功。
“放回来的只有6个人,还有一个女学生失踪了!”
“什么?”林沐杨有些懵了,“怎么会这样?我通过在华棉商同业会和三菱商会的老朋友关系向驻军打点妥当了的。”
“失踪的是一个叫晓晴的女学生,同学说她第二天就被日本军官带走了,求你快救救她,再迟了,我怕她遭遇不测!”
“别急,让我想想,今天晚上在三菱商会会长的府邸里面有场晚宴,一定会有不少在上海的日本军政要员参加,我再找机会打听清楚。”
“我也去。”
林沐杨想了想说:“也好,你就当我的女伴去赴宴,但是你一定要保持冷静,看我的眼色行事,和日本人打交道圆滑周详才是。傍晚我让司机去梅兰里接你。”
下午新新百货的伙计送来几件晚礼服裙供她挑选,是细心的林沐杨预定的,她打眼从里面挑了一件水蓝色的,在女店员的配合下又卷了头发,借了首饰,化了淡妆,急匆匆罩上风衣出门。
房东太太伸着脖子把持在楼门口恭候多时了,拦住她说:“哎吆,周先生侬一打扮,真是天仙下凡!街口停的那一辆大汽车是来接你的吧!车子里坐着的是不是一心追你的洋沙厂的小开?今朝夜头侬约会辣啥地方?这鸡窝里也要飞出金凤凰啦。”
“我急着出去,回头同你讲。”碧云轻轻推开她的手臂,小跑到了石库门口。
林家司机殷勤地把她请到了座位上,林沐杨的专车是新购的德意志的梅赛德斯轿车,整个上海也并没有几辆,车内的陈设也是精致奢华。车子开到了一处哥特风格尖顶窄窗的公馆,远远的只见围墙内草坪上灯火辉煌,碧云哪里顾得上欣赏灯光照射下这栋德意志样式建筑的美景,心急如焚地只希望早些打听到女学生小晴的下落。
“这公馆是德意志的建筑师设计的,本来是德意志外交官的住宅。社长新娶了个德国太太,为了讨她欢心,便买下这里,做上海的别墅。”
一阵乐声随着轻风回荡在喷泉长廊里,那悠扬而略带忧伤的声音是出自一把小提琴。
林沐杨说:“据说今晚聘请乐师是来自瑞士爱乐乐团的,专门来在上海参加新年音乐会的,对了,你留洋学的就是音乐的,比我懂地可多。”
碧云没有做声,无论多么高妙的曲子,此时此刻她并无心欣赏。
“待会儿我向社长夫人介绍,你是我的女友,该不会介意吧。”林沐杨笑着说,见碧云有些迟疑,便也不再勉强,“开个玩笑,请。”一面向她伸出了手。碧云没有拒绝,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臂弯里,如同其他自前厅大门进入的男男女女一般,步入大厅。
小提琴、钢琴和大提琴的三人合奏团里,为主的小提琴声音戛然而止。小提琴手怔在原地,全然忘记了他的演奏,她娇小的身影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晚礼服,露出颀长白皙的颈,肩膀和手臂的曲线圆转而优美,纤细地腰身不盈一握,她的手臂不太自然地搭在那个西服革履、油头粉面的中国男人的臂弯里,她略低着头,耳垂和指尖仿佛是透明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美,像一只雪白的天鹅,翩然落在湖水之上。
他低下头,错开那双乌黑的惊诧的眼睛。
碧云怔住了,这个就是他。尽管这个穿着黑色晚礼服,高大英俊的瑞士乐师有一深棕色的卷发和一双褐色的眼睛。她不知道他是如何伪装成这样的,但仅凭着琴声,她也能断定是他。
琴声就这样硬硬地断了许久,其余两名乐师急忙用另一首曲子补上。只听见“蹦”的一声闷响,小提琴的一根弦断了。
碧云低头错开眼神,心知肚明,是演奏者无法解释为什么琴音戛然而止,面对观众们纷纷投来的疑惑眼神,演奏者只好而将弦一根硬生生扯断。
“碧云,我们进去,我为你介绍三菱商会社长和夫人。”
林沐杨用娴熟的日语和社长寒暄,她虽不懂日语,也能猜出一二,社长在夸赞他有个漂亮的女伴。社长夫人是个金发碧眼高挑的日耳曼美人,和身材矮小瘦弱的社长十分不匹配,她显然来中国时间并不长,用德语向宾客问好。夫人用碧蓝色的眸子友善地望向碧云,她装作听不懂这种熟识的语言,无法抑制自己纷乱的思维,把注意力集中在社长夫妇身上。
“怎么了,你不舒服么?”她苍白的面色和急促的呼吸,林沐杨关切问。
“对不起,我想去露台透口气。”她告别了林慕阳,独自来到弯月形的露台上,觉得周围压抑地透不过气来。
大厅里响起了用留声机播放的欢快优美的华尔兹舞曲。男女宾客们纷纷起舞,碧云倚着冰凉的大理石柱子,眼睛余光扫向大厅一角,只见乐师们正在整理谱子和乐器,他掏出手帕按在食指上止血,而后开始收拾那根断了的琴弦。几个中外洋装贵妇已经渐渐向他围了过去,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试图与他交流。
红男绿女在成双成对的翩然起舞。这栋豪华的别墅和灯火辉煌的华丽舞池,让人错觉这不是在中国,而是在欧洲。
她没有和他跳舞,他也并没有邀请她,他们彷佛互相排斥的两块磁铁,在舞池里始终离得很远,可她怎么都抑制不住自己,会想起他们之间的那些过往。恰巧他也到了露台上,她回头看见了他,他在几步之遥处深深地望着她,还是一言不发,而后转身离去。
那一则他遇刺身亡的消息是假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上海。
林慕阳神色匆匆的向她走来,闪烁其词地说:“碧云,关于女学生这件事……有些线索了。”
“她现在人在哪里?”
“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回去说。”
碧云依旧是呆呆地立在那里。
“碧云,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哦。”她回过神来,又把手臂搭放在林沐杨臂弯里,随着他向女主人道别,提前离开了舞会。
直到舞会结束,宾客们告别主人,纷纷退场。最后只剩下几个侍者在管家的指挥下收拾打扫。乐师们的工作终于算是完成,管家客气地奉上主人的酬劳。
“海力克斯,要一起去酒吧喝一杯么?”蓄着络腮胡子的大提琴师说,“看你今天晚上脸色可不太好。”
他一言不发地装好琴箱,对同伴的话充耳不闻,大步走出大厅。
“真是个怪人。”另一位琴师耸耸肩膀。“别理他了,我们去吧。”
他高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灯火阑珊的夜色中。夜色阑珊中绵绵细雨洒向黄浦江,像情人在低声呢喃。
* * *
第二天早上,他准备出门,打开大衣橱,上面整齐悬挂着他的一身西装和衬衣,下面是一个黑色的琴箱。中层是个小保险柜,保险柜里放着党卫军全国总指挥海因里希和帝国海军司令雷德尔共同签署的对于他的新任命。德意志在上海情报网有多条管线,上海的谍报机关工作范围,情报来源管道,多有重复之处,工作权限也无明确界定。国防军陆军的席夫肯以商务专员的身份为掩护,在四川路德国染料公司从事间谍工作,鉴于日本人的限制,保安局盖世太保,既在外交部加派的武装警察,在上海不能真正形成威慑力,如今他已经与帝国保安局脱离了关系,也不再是党卫军一员,他归于德意志远东情报站,这个机构隶属于帝国海军军情局,也就是海军的弗莱姆凯利斯上将所管辖。虽然昔日他统管保安局的情报工作,但是他仍不能算个情报老手,或许是他许久不再是位于柏林政治漩涡的风口浪尖上,与死敌周旋的种种,也渐渐淡忘了这样一个身份,而更乐于接受另外一个身份,一名小提琴师。前日在三菱商会会长的庆祝会上,他的琴弦断了,琴身也有些损坏,需要专业的师傅修补。他弯腰拿起琴箱,步态潇洒地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厅,走出华懋饭店的大门,坐进了酒店门童招呼来的出差车。
曾经,他的生命很沉重,沉重压抑地像是在铁罐子里面一样密不透风。如今,他感到的是另一种难以承受又不可表达的东西,他像是一片羽毛一样轻盈,飘荡在异国他乡这潮润的空气中。他推开乐器店的大门。一个穿着素色小团花朵旗袍的中国女人,正用熟练的德语跟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子交谈着。他的母语是种发音生硬低沉的语言,但是从她的口中吐出来的每个音节都是柔和的,他低下头,想笑,如果说缘分这种东西不存在的话,那么连上帝都要发笑了。
“是你!”碧云第一反应是下意识的,看到了推门进来的黑衣男人,立刻像是老母鸡一样护住了两个孩子,又把站在稍微远一步的小男孩捞到了她的怀里,不知所措孩子的被她抓得发痛。“你来做什么?”
他一怔,将她的表现受尽眼底,她一定是以为他会伤害这些犹太儿童,而这并不是在德意志,他也并不是在执行任务,他只是听到了同行乐师们的介绍,才到虹口这条街道里面找到了这家店铺,为了修理他的小提琴。
碧云见到他立在原地不动,也明白了自己的失态,这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在这个得到日本当局认可的犹太人聚居地里,他是不可能伤害这些儿童的。但是在德意志的那些日子,让她已经形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本能地认为他要带走他们,把他们关进集中营里。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走到店主的面前,用地道的奥地利口音说到:“先生,请帮我检查一下这把琴。”
“这把琴做工很好。”
“是的,它来自奥地利。”他向店主说,目光却望向碧云。
“奥地利,您不说我都忘记这个名字了,现在是德意志东方省。”
“您说的对,”他故作轻松耸耸肩膀,又发现玻璃柜台放着一本儿贝多芬的钢琴谱,于是他下意识地去翻动了下,又掩人耳目的说,“对于我们职业演奏家来说,现在德国佬终于不再跟奥地利人争夺伟大音乐家贝多芬的国籍了。”
“对不起,勃姆先生,我想先告辞了。”碧云急匆匆地从他修长的指尖下抽过了那本钢琴谱,抱在怀里,夺门而出。
“再见,周小姐。”店主说。“一路好走。”
他望着她穿着一身旗袍的纤细窈窕的背影发呆。
长着小胡子的犹太店主笑了,“这位小姐是个东方美人儿吧?她是个外表和内心同样美丽的中国女人。盖世太保没收了我们的所有财产,在难民船刚刚抵达上海的时候,每个人只被允许带10个马克,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她为我们做了很多,帮助我们找工作,帮助我们的孩子读书,在某些方面她甚至比援助欧洲犹太难民委员会职业介绍所的人还要耐心。”
他沉默不语,心底却流淌着一股异样的情绪。
“先生,先生,你的琴弦目前没有货,请过几天来拿。”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维。
他朝孩子露出笑容,小家伙有一双漂亮的褐色眼睛,小小年纪已经可以帮助父亲打理店铺了,这于善于经营的犹太人不算什么稀奇。这样的和一个犹太家庭的和睦相处,在德意志的时候,是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如今褪下那身黑色的制服,他似乎不必面对迫害无辜者的种种压力和良心的谴责。
“请尽快,因为下周我有一场演出。”他微笑着说。
“请您放心,在那之前,我们会给您换上新的。”店主说。
“谢谢。”
他走出店铺,漫步在狭窄的街道上。天色依然是雾蒙蒙的,他的心情却格外晴朗,或许是刚刚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些来自德意志的犹太人并不是这里最早的居民,早在日本人占领上海之前,国民政府曾经收留了大批被俄国人驱逐迫害的犹太人。这一个苦难深重千疮百孔的国家,对于这些难民却如此慷慨。这里的条件算不上多好,略显拥挤杂乱的街道上处处是搭建的临时房,女人们在清洗衣服,孩子们在街边玩耍,西点师在烘烤蛋糕,小贩们沿路叫卖,乐手在拉琴卖艺……这些以往在干净整洁、整齐划一的德意志大街小巷上所难以容忍的杂乱无章,如今看上去竟充满了世俗生活的欢快。他只身行走在他们中间,身后再也没有黑色的党羽,再也没有人向他投来恐惧的目光,像一道冰墙将他和众人隔绝孤立。或许这一切本该如此。这一刻,他甚至想做点什么,来守护这难能可贵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