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明一族,乃「不朽」之龙裔,与仙舟结盟,龙尊临凡,守望寿瘟祸迹。
自龙尊雨别以古海之水镇压建木,持明一族在仙舟得到接纳。而「饮月君」丹枫,擅动化龙妙法,造作兵祸,滋生孽龙,涂炭生灵,使鳞渊封印松动,罪极至此,应受蜕鳞轮回之刑。
可几天前,幽囚狱中负责看押重犯的十王司却发现本应在狱中收押的「饮月君」丹枫,竟然不知所踪了。
此事严重性不亚于建木复生,云骑与持明派出大量人手追查,至今没有罪囚丹枫的下落。
怒极的持明龙师恨不得住在神策府,仿佛天天缠着神策将军,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丹枫的龙尾巴一样。
毕竟,谁不知当今神策将军曾与丹枫等四人合号云上五骁,关系匪浅,要说丹枫的下落,将军不可能全无头绪。
只可惜,这神策府威严肃穆,光洁如镜,连一片龙鳞都找不出。
郁沐盯着绛红色的地毯,视野里,龙师们走过一级级台阶,衣摆摩挲,耳边的怒骂也越发明显。
“风浣,现在抱怨也没用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捉回丹枫,一旦化龙妙法和重渊珠落入他人之手,持明的存续恐怕就……”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要不是你们过分放纵,怎会有今日之事……一个丹枫看不住,连一本古籍也看不住!那可是我族重要的典籍,却能轻易叫贼人偷去……!”
“你这是什么话?当时那贼人窃盗重地要物时你不也在场吗,你也没说抓住那贼人的尾巴吗!”
“诸位龙师莫要在争了……”
“闭嘴涛然,天天当理中客烦不烦?这次丹枫脱狱你也脱不了干系!要不是你没能从罗浮手中抢回丹枫的羁押权……”
“我警告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嘿!收拾不了丹枫那逆贼,我还收拾不了你吗!”
(撸袖子声)
(互扯头发声)
(斥责打骂声)
(撒泼打滚声)
“……”
“这里是神策府,竟敢在此处叫骂,成何体统!!”
很有精神的云骑侍卫长放声长喝,龙师哗然,兵刀碰撞,争吵声直到神策府大门关闭才消失。
“……”
“就这么把龙师们赶出去不会有失体面吗?”
郁沐抬头,走入大殿时,悄悄问了身旁的云骑一句。
云骑身形一晃,未回,郁沐察觉到了什么,正要往侧边看,只听上首桌案前始终寡言的景元道:
“无妨,体面再怎么不容有失,龙师近来也失过多回了。”
那始终立于上首、纵览全局的神策将军,将目光落到了郁沐身上。
郁沐向景元行了个礼,对方并不拘礼,只是如往常般平和地看向他,瞳中鎏金,视线锐利,仿佛在忖度什么,却又在人想仔细弄清时敛去一切锋芒。
郁沐错开景元的视线,低头,将例行使用的药箱打开,敷衍道:“将军所言极是。”
景元无声一笑,在郁沐准备东西的空档,自顾自道:
“丹枫脱狱,劫狱者至今下落不明,据十王司的报告,幽狱之底有重兵把守,理当插翅难飞,可贼人偏是将丹枫完好无损地窃走,现场只留下一枚银杏叶,实在匪夷所思。”
郁沐:“将军在大庭广众说这些,不怕被安个渎职泄密的罪名吗?”
“这些话,这神策府里的云骑军已经听龙师们翻来覆去许多遍了,不差我这几句。”
“……”郁沐叹了口气,即便不抬头,也感觉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何等灼热。
他不发一言,只是恭敬地隔着绢帕,搭上景元的脉。
强劲有力,内气生发,毫无亏虚晕眩之相。
果然,之前遣人来请医说自己梦魇抱恙心火郁结忧虑难眠什么,都是骗人的。
“郁卿可知,自倏忽之战后,持明屡蒙重灾,先是饮月之乱,而后罪人脱狱,最近又遗失重要典籍,据说盗典者也曾……”
“将军,再这样下去,您就该改名‘闲话将军’了。”郁沐收回手,折好绢帕,从箱子里取出一袋隔油纸包装的物什,打断景元:“这是此次的药方,一日一丸,饭后送服。”
“与平时的不一样?”景元似乎露出了几分笑意。
“不一样,这是以太子参、仙体陈皮、虚陵丹果熬煮凝练而成的药丸,功效甚好。”郁沐逐一解释。
“很是难懂的药名,果真是术业有专攻,郁卿真是医术精湛,药到病除。”景元非常捧场道,“不过,这次的药方笺有些简略,具体功效是什么呢?”
“开胃消食。”郁沐认真地注视景元,视线明亮如仙舟天气系统模拟出的阳光。
景元的表情有些莫名,但郁沐不擅长分析情绪,便继续道:
“上次的药方是,上上次的药方也是,那么长的药方笺,将军该不会从没遵医嘱服药吧?”
神策府有片刻的沉默,许久,景元恍然大悟:
“原来是健胃消食的药丸,怪不得咪咪最近食量大增,体格滚圆,而非青镞所说,是毛发太多导致的……”
“毛发太多也算是原因,毕竟这个季节快到狸奴的换毛期……不过,今日似乎没见到团子。”郁沐被带偏了话题,蹙眉,回忆地喃喃:“以往几次来,那小家伙应在榻上才对。”
“因为昨日无论如何也查不到原因,便交给青镞,进行了些毛发修剪的工作,这会躲着不见人。”景元道,“原是如此,早知让你提前一天来好了,咪咪也不至于在我怀里哭叫一晚上。”
“……”
一晚上,到底剪成什么样会至此地步?
郁沐脑海中飘出那小白雪团子原先的模样,心情略有沉重。
这群仙舟人该不会把人家毛给剪秃了吧。
抬头看向景元,斟酌良久,郁沐孤注一掷:
“将军,您身体无恙,除多忧虑外一切正常,您若不信任我的医术,可请其他相熟的丹士来,省得您疑心药方,徒增烦恼。”
他说完,神策府的空气冻结了一瞬。
景元发出很轻的一声气音,闭目片刻,再睁眼时,情绪如水面涟漪,一拂而散。
“只是制好的成药被贪嘴的狸奴叼了去,何来不信任一说?郁卿言重了。”
看着景元唇畔恰到好处的弧度,郁沐便敛下眼,不再说了,心中颓败感不可抑制地滋生。
递交辞呈又又又又失败,这是第几次了?
景元此人,总有四两拨千斤的气度和招数,以力抗衡必会自损,智取……凭他的才能,又难以取胜。
这不,景元的下一句话,再次令郁沐意识到了自己与这位巡猎令使谋略上的鸿沟。
“不过,郁卿既懂玉兽药理,正巧最近咪咪总撕咬家具,就劳烦郁卿下次来诊断一二了。”景元颇为信任道。
“下次?”
郁沐的表情有一瞬崩裂,他喃喃:“还有下次?”
“是的,还有下次,辛苦你了,郁卿。”景元的声音里藏着几分笑意,鼓励般拍了拍郁沐的肩膀,将他送出门去。
说实话,直到离开神策府,郁沐都还有几分恍惚。
他觉得自己被骗了。
仙舟联盟应当是和博识尊交换了令使,只是没来得及通知他。
帝弓司命,狡猾如斯。
——
出了神策府,由于未到放值时间,郁沐理应在云骑的‘护送’下返回丹鼎司,但显然,自从离开神策府,郁沐能感觉到,云骑的情绪就不太对。
虽然云骑受于使命,通常沉默寡言,但不说话和身绕嗔怨还是有区别的。
再说,这云骑连走偏路了都没注意到!
“鹤长先生,您在想什么?”凭着对值班云骑名录表的记忆,郁沐精准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鹤长一晃神,从自己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他看上去有些惊慌,阵刀在地摩擦出短促的刺耳脆响,又淹没在长乐天的喧沸人声里。
“不,没什么。”他的声音化着一抹淡淡的疲惫。
郁沐的视线逡巡在对方的银甲上,语气和缓,内容严肃:“再想下去,情绪冗余无法排解,会提前堕入魔阴。”
鹤长苦闷地摇了摇头,望向长乐天繁华的街景,此地商贾林立,行人如织,但远处的飞桥、横檐不乏残缺,那是工造司的工匠还未来得及修补的战争疮痍,也是寿瘟孽物进犯的累累罪证。
他的声音很轻,又仿佛托着千斤重的负累:
“我只是不明白,一个像您一样的人,怎么会……”
怎么会造作杀孽,害人枉死,铸成大错。
“你说饮月君?”郁沐思来想去,只得出这么一个答案。
或许这个名字在当下已成禁忌,对一个已经盖棺定论的罪人,本没有任何为之辩白的余地,但听到这个名字,鹤长还是无法平静接受一切。
几秒后,鹤长紧攥阵刀,声音飘忽又苦涩。
“他曾经救过我,不仅我,还有许多随军的云骑,我从未见过如甘霖一般温柔的云吟术……”
“早知我的战友会死在孽龙手里,他还不如不救!”
“他怎么能……”
“……”
声音止于哽咽。
郁沐站在栏杆前,抬头望着天上来去的星槎,梭状长舰劈开天幕,向宏伟无边的界门而去。
饮月之乱结束后的某天,他也在家中,望向天空中那群载着逝者遗物的星槎舰群奔向星海,一如巡猎的锋镝,永不回头。
正似今日一般。
——
“很抱歉,让您见笑了。”
丹鼎司门口,鹤长不太好意思地对郁沐说。
“没关系,人总要有个情绪宣泄的过程,至少你现在看起来比我们一开始见面好多了,放心,我很快就会忘记你蹲在长乐天地上哇哇大哭的……”郁沐善解人意道,可惜被打断了。
“我没有哇哇大哭!”鹤长的面甲发出恼怒的咔嚓声,“云骑是不会哭的!”
“我知道,你们受过专门的训练,不会哭,但人还是……”
“没有但是!”
“……”
你们云骑,祖传傲娇呢。
送走鹤长,郁沐在丹鼎司里绕了一圈,打卡下班,转回了长乐天。
本来想中途就翘班回家,奈何要顾及鹤长的任务,只好刷刷玉兆步数,好在时间不算晚。
郁沐的家在长乐天,一处带院落的宅子,环境幽静安宁,刚置办时价格不菲,郁沐没能全款买下。后来宅子被曝出曾是药王秘传密谋的窝点,房价一跌再跌,郁沐捡漏入手,有了个定居之所。
推开厚重门扉,中庭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木,其叶苍翠,树冠如伞。树下有一处浅浅的水洼,水体清澈至极,状似活水。
估计是以前药王秘传为了炼药偷偷打的井,这要是被地衡司知道了,罚单可以贴满整扇门。
郁沐绕过水洼,踏上外廊,站定在门前。
他闭目屏息,确认方圆十里没人对此处戒备留意,随即打开了外室的门。
光线顺着门敞开的角度在地面铺砌光带,昏暗卧室中,一对泛着光的剔透龙角若隐若现。
恍惚间,郁沐听见了龙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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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