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太阳又攀升起些许高度,高悬于远方的荒漠之上,向广袤无际的大地投射出更多更明亮的光芒。
“从前的巴太不是这样。”
阿依努尔用力拧干衣服的水,又擦拭干净额头上的汗珠,才继续往下说道:
“他从前很爱笑的,也很爱说话,马骑得特别好,叼羊比赛没人能赢得过他,只是后来……”
后来的故事祁正印已经听过一遍,但她不介意再听一遍——
巴太和张凤侠的女儿李文秀相爱了。
少男少女的爱情故事总是浪漫而纯真,简直比这无限的春光还要美好,他们在天高地阔之间,共度人生中最青涩璀璨的时光。
只可惜结局潦草。
马匹在走火的枪声中受惊,拖拽着少女在草地上失控狂奔,生与死的一念抉择之间,少年悲痛而坚定地选择了心上人,亲手杀死了那匹他视若生命的小马。
也杀死了自己的爱情。
故事讲完,阿依努尔又像上回那样连连摇头叹气,百般扼腕,就好像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甚至愿意代替那匹小马死去,以此来成全那份与她毫不相关的年少爱情。
祁正印却始终低垂着头颅。
一言未发。
她实在无法将马背上那个沉默寡郁的年轻男人与阿依努尔口中肆意明亮的哈萨克少年联系到一处。
他们简直陌生得判若两人。
快到正午时,温度也越来越高,晒得人后背一片灼热。
阿依努尔终于洗完了最后一件衣服。
两人合力抬起铁盆,慢慢朝房屋聚集的地方走去,远处的黑色雪山截断无垠的荒漠与草原,寂静地守护着天空的边界。
在这个晴朗无风的寻常日子里,祁正印的心里却是一片湿漉,就如同盆中刚刚刷洗过的衣裳,褶皱,潮湿,被揉作一团。
阿依努尔满含期待地邀请她一起转场去那仁夏牧场,又怕她不肯答应,便狡猾地诱惑她道:
“你不是喜欢雪山吗?夏牧场离雪山更近,等你学会了骑马,我带你去山脚下玩。”
祁正印深深地埋着头,不敢去正视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她既没有办法违心应允,又不忍心直言拒绝。
只能沉默着。
阿依努尔根本不会明白,她所谓的“喜欢雪山”,不过是为了掩饰那晚不告而别编出来的拙劣借口。
这个村子实在是太小了,人们又彼此太过熟悉,信息的传播速度快到无法想象。
甚至在她还昏睡不醒的时候,她失足落水的消息就已经被口口相传,传遍了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相较于没有死成,她更害怕活成流言的中心,而且她很清楚,那天晚上巴太一定看见了一切,若不是这样,今天也不至于突然冲过来拽她一把。
或许是误以为她又要寻短见吧!
而至于那天晚上他为什么选择了帮她隐瞒……
她不知道原因,也不想深究。
回到小卖部的时候,正巧赶上了午饭,张凤侠一边弓着腰在玻璃柜里翻找东西,一边笑着打趣:
“哦哟!做饭的时候连个人影也见不到,这才刚端上桌,就闻着味寻回来啦?你是属狗鼻子的哇!”
来买东西的是两个小孩。
男孩看起来年纪更大一些,估摸十一二岁,女孩生得十分漂亮,像个洋娃娃,一脸好奇地倚着柜台转过头来,扯着男孩的衣角怯生生地朝她张望。
祁正印冲她善意地扯了扯嘴角,却没有真的笑出来,侧开身子远远地绕开了柜台。
大一点的男孩却是“咯咯”笑起来,还故意重复起张凤侠的话:
“哈哈!属狗鼻子!哈哈!”
十多岁的小男孩还没有变声,笑起来声音尖锐,在狭小逼仄的旧房子撞击回荡,略显刺耳。
祁正印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机械地端起碗埋头吃饭。
倒是张凤侠从来嘴不饶人,就连孩子也不例外,没好气地将翻找出来的盐袋扔到柜台上,吊起眉毛教训道:
“叶尔达那,你马上就要上初中了吧?学习成绩怎么样啊?我怎么上次听你爷爷说,数学考试不及格哦!”
果然,这一句话下去,那个叫做叶尔达那的孩子立马就收敛了笑声,圆溜溜的眼珠子瞬间黯淡,但嘴上仍然倔强地挣扎着:
“他记错了,我没有不及格!”
说完也不等张凤侠递上塑料袋,便抓起盐袋,扯上妹妹,气鼓鼓地跑了出去。
临走前还不忘怨愤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下始作俑者才算是彻彻底底地顺心顺意了,哼着小曲一个扭腰转过身来,一边往餐桌走,一边漫不经心地介绍道:
“这是巴太哥哥家的两个孩子,大的叫叶尔达那,越大越不得了,还是小时候可爱!小的叫娜迪拉,巴太哥哥死后,他嫂子就带着孩子改嫁到县城去了,寒暑假才回来。”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祁正印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正神游到不知何处,突然听见她提高了声音说道:
“诶对了,我听阿依努尔的妈妈说,你要跟着他们去夏牧场?”
当事人闻言狠狠一愣,正要澄清,又听见张凤侠说:
“夏牧场风景好啊!你大老远来这里,总不能天天闷在这个破村子里头吧!是要多出去走走看看的!新疆是个好地方,天大地大,有时候走着走着,好多事情自然而然就都看开了!而且我跟你说,夏牧场里可热闹着呢!阿依努尔长得那么漂亮,性格又好,好多小伙子都喜欢她,你跟着她,指定也能认识不错的小伙子!”
不知道为什么,祁正印总觉得她话里藏话,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埋头思索了半天,才勉强找出一个蹩脚的借口:
“我不会骑马……”
哪知张凤侠却是早有准备,没等她说完便打断道:
“这不正是巧了?学骑马你找叶尔达那啊!人家可是放出了豪言,要在赛马会上拿冠军的,教你完全不成问题!”
祁正印还想反驳,张凤侠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当即放下碗筷,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我现在就找他爷爷苏力坦说去!他肯定不能不同意。再说了,你不是那个什么研究生吗?正好帮他辅导下数学,两全其美!”
“……”
望着张凤侠风一样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某个人哑了哑嘴,愣是没能挤出半个字来。
一旁的老太太不合时宜地抖落手中的筷子,冲着电视机突兀地大叫一声:
“神龙摆尾!”
有那么一瞬间,祁正印突然觉得这个世界荒诞得有些过分。
但好在并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