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祁正印最终没能死成。
醒来的时候,她又回到了小卖部里,身上盖着熟悉的藏蓝色碎花棉被,老式的三开门衣柜略微有些变形,向左边倾斜着立在床尾。
柜门虚掩,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的黑色背包。
她忽而泛起一阵心虚,垂下了眼眸。
这间房原本是张凤侠为她女儿李文秀准备的,只不过李文秀三年前去了北京,如今很少回来,这才给了祁正印租住的机会。
村子里的节日气氛还在延续。
张凤侠在外屋与前来买东西的哈萨克村民大声交谈,汉语和哈萨克语混乱拼接,木门也阻隔不了她的热情,时不时还发出几声爽朗的大笑。
她总是这样一副善于与人相处的模样,只有面对讨价还价时,才会显露些厉害本色。
老房子的隔音实在太差,嘈杂的声音细细密密钻入耳中,听得床上的人愈发头昏脑胀,神智恍惚。
她索性蒙起被子,又睡了过去。
但仿佛只是顷刻,刚睡着没多久,就被一只大手无情地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张凤侠对于昨晚的事情十分生气,叉着腰立在床头劈头盖脸就骂:
“你个死孩子,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竟还学会了撒谎!大晚上的,还下着雪,你背个包到底想去哪儿?”
祁正印被骂得哑口无言,耷拉着一双沉甸甸的眼皮,脸色憋得通红,也分不清到底是因羞愧所致,还是由于发着烧的缘故。
见她这副可怜模样,张凤侠却是更加生气,连汤带水又是一通好骂。
只是她的心远比嘴要软,一边横眉怒目骂个不休,一边又不着痕迹地替某个可怜兮兮的人掩好了被角。
在这个偏远的地方,生病是一件麻烦的事情,最近的诊所也在一百多公里之外,真要病出个好歹来,神仙都救不了。
张凤侠又骂了一阵,终于是骂累了。
这才从暖瓶里倒出一碗姜汤递过去,又顺势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
那温度实在高得吓人。
这让张凤侠不免一惊,也没心思再说重话,皱着眉头连连摆手道:
“算了算了,不说了。以后没事少往河边走,下次再这么不小心,不见得还能遇上救你的人!”
听到这句话,祁正印的脸色狠狠一僵,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画面。
她依稀记得,在跳入河中之前,好像看见有人骑着马从对面的山坡过来了。
所以是那个人救了她吗?
她这样揣测着,往被子里缩了一缩,手里的姜汤温热,带着一丝辛辣的甜,正如她此刻的心情,分辨不清究竟是失落更多一些,还是欣喜更多一些。
那天之后,祁正印足足病了大半个月,整夜整夜地咳嗽,一度咳到声音嘶哑,完全说不出话。
张凤侠一边骂骂咧咧地威胁她千万不要咳死在自己的小卖部,影响她日后做生意,一边挨家挨户地上门去借抗生素。
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月,祁正印才终于慢慢好起来。
天气也慢慢暖和起来。
冰封的河面次第消融,干枯了一整个冬天的树木悄悄冒出新芽,沉寂而古老的村庄仿佛一夜之间苏醒,恢复了盎然生机。
阿依努尔高兴地脱掉厚重的棉衣,换上颜色艳丽的长裙子,端着一个大铁盆,雀跃地邀请大病初愈的祁正印一起去河边洗衣服。
春天的山林和草原简直美得不像话。
自从她生病以后,就基本没有走出过小卖部,整日围着火炉陪老太太看电视,一部《连城诀》从头看到尾,又换个频道再来一遍。
电视台没完没了地重播,她们便没完没了地重看。
周而复始,怎么也没个结束的时候。
直到再度跨出那扇蓝色的木门,电视机外的世界,竟也变得陌生起来,极其不真切。
这个季节的河水还有些凉。
阿依努尔将她引以为傲的漂亮长裙卷起来扎在腰间,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用力地揉搓着衣裳,浅金色的日光从山的那头倾泄下来,照在她散落的棕色长发上,铺散开一抹明亮的色彩。
多么美好的哈萨克姑娘啊!
祁正印忍不住在心里感叹,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沿着河流的方向慢慢朝下游走去。
河流细长蜿蜒,像一条不规则的腰带,将村子一分为二,河的沿岸随处可见牛羊马群经过的痕迹,苍翠的青草香气里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动物气息,稍有不慎便会踩中某种新鲜或是不新鲜的粪便。
祁正印低下头去,望着短靴上沾染的新鲜羊粪,忍不住皱起眉毛,踮着脚走到河边,准备脱下来好好清洗一番,哪知才刚脱掉一只,便听见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从后方逼近,急促地停在了身后。
那匹马离她实在太近。
也许不足半米。
她深深地弓着腰,仅靠后背便能清楚地感受到马匹的喘息。
一只粗糙而强有力的大手从马背上伸下来,不由分说地拽住她的胳膊,用力往身前带了一把。
正脱着鞋的人始料未及,和突然凑近的马脸撞了个瓷实。
被撞得眼冒金星之际,祁正印本能地抬头去看马背上的人——那是一个年轻的哈萨克男人,眉骨很高,轮廓深邃,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盛满了雪山上消融的冰水,澄澈,清净,带着微微的寒意。
只是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就是那晚将她从河里救回来的人,也不知道他就是阿依努尔故事里背乡而去的哈萨克少年,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莫名其妙冲过来拽她一把。
她唯一知道的是,这个人第一眼看起来有点凶,不容辩驳,像个坏人。
但又不像是个彻底的坏人。
虚张声势的唬人架势背后,掩藏着深深的、深深的不为人知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