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阿依努尔挤完羊奶,望着天边红彤彤的朝霞,面露担忧地冲着正要出门的祁正印道:
“朝霞不出门,要下大雨呢!”
一心赴约的汉族女孩却哪里会惧怕这种古老的谚语,拿上雨衣便出了门,朝着白桦林的方向去了。
天气不算太阴,也算不得晴,太阳与雨云在天边角力,也不知最后究竟谁会获胜。
巴太有预见性的早早穿上雨衣,一边骑着马在前面带路,一边搭着眉眺望变化莫测的天色,似有些感叹地说:
“有时候晚霞也不可信呢!”
祁正印默默想起那句古老谚语的后半段——晚霞行千里,这个传统的游牧民族,从骨子里对天地万物充满虔诚的敬畏。
雨果然很快下了起来。
太阳与雨云最终打成平手,一边艳阳高照,一边大雨淋浇,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之间悄然挂起两道高低错落的彩虹,日光的明亮逐渐被潮湿所浸染,显露出一抹柔和的锋芒。
马背上的男人转过身来,指着彩虹的方向笑道:
“有好事要发生呢!”
他这样说着,眼睛里盛满清浅的日光。
祁正印笑了一笑,在她的视角里,天边的彩虹远不如他唇边绽开的笑意更耀眼,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他的眼睛覆盖,变成了透明的琥珀色。
世界明亮潮湿,雨云缱绻。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抵达管护所的时候,正好赶上一场骤雨,破败的棚屋被孤零零地被遗忘在森林边缘,急促的雨滴拍打在风化泛白的蓝色雨棚上噼啪作响。
值班的护林员是个五十多岁的汉族男人,大家都叫他阿勇叔,个子不高,但格外结实,一手拎着一个盛满水的塑料桶步履稳健地从屋子里快步出来,看见门口的两人,顿时喜出望外道:
“你们来得正好,快来帮忙!”
突如其来的暴雨砸坏了经年失修的屋顶,办公室被开了天窗,雨水如注,从破得像筛子一样的屋顶倾泄下来,浇得遍地狼藉。
祁正印留在办公室里帮忙整理杂物,巴太则跟着阿勇叔去了后面的杂物间,没一会儿,便看见他们拿着雨布和梯子出来了。
两个男人站在暴雨中的屋檐下为了谁上房盖雨布的事情争执不休,最终从年龄层面做出决断——由更为年轻的巴太担此重任,阿勇叔留在下面扶梯子。
雨越下越急,打在身上已经有了明显的刺痛感。
祁正印略微有些担忧,扒开粘在脸上的湿发,抬头望向跪撑在屋顶上的年轻男人。
雨布已经盖好一半,红白蓝相间,薄而坚韧,有效地阻隔了雨水,却并不能阻隔日光。
她看不清脸,只能分辨出大致的轮廓,模模糊糊的,让人觉得莫名稳当可靠。
他在忙碌的间隙低下头去,也看见雨布下的女孩,不禁唇角微扬,咧出一抹笑意,稍作思考,便故意踢了踢脚边的钢架,弄出一阵巨大的响动。
房间里的人果然被这声突兀的巨响吓到,还以为是他不小心跌落,心中一震,险些没有站稳跌倒在地。
屋顶上的人透过雨布的缝隙目睹了全过程,毫不留情地放声笑起来。
笑声混在雨声中传入脚下的房间,显得异常刺耳,被捉弄的女孩皱了皱眉,寻着声音的方向抬头望去,却见始作俑者心虚地掩上缝隙,以最快的速度阻断了她的视线。
幼稚。
祁正印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几乎可以料到,那个年轻的哈萨克男人脸上此刻一定挂着得逞的笑,兴许还会习惯性挑起眉毛,摆出一副能奈我何的欠揍表情。
他向来如此。
和他的好侄子如出一辙。
暴雨在半个小时后逐渐停歇,阿勇叔开着他的小货车去附近的牧业队找人维修屋顶,管护所只剩下这对年轻的男女。
办公室里可以坐的地方全都被淋得湿透,他们只好将雨衣垫在身下,并排坐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
雨后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味道,混杂着不知名的植物清香,天空干净得像是被洗过的浅蓝色床单,云层也被漂白,湿漉漉地悬在森林上方。
祁正印犹豫片刻,才取下脖子上的丝巾递过去,轻声说道:
“擦一擦吧。”
男人经她提醒,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沾着雨水,却没有伸手去接她递上来的丝巾,那条丝巾实在太干净,他不舍得弄脏,便直接用手去抹脸上的水。
见状,女孩举着丝巾的手微微一顿,本想顺势收回来,却突然横生一股勇气,直接上手帮他擦了起来。
两个人离得不算太近,足有一臂的距离。
但巴太却清晰地闻到了来自女孩身上的独特香味,像海棠,又像梨花,淡淡的,若有似无,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向她靠拢几分。
女孩对此并未察觉,手上的动作仍然很轻,仔仔细细地将水渍擦拭干净。
看着眼前那张恢复干净清爽的脸庞,祁正印满意地笑了一笑,折起丝巾收进背包里。
殊不知,却有个哈萨克青年正在经历天旋地转般的惊心动荡。
森林里静得出奇,就连水珠滚落树叶的声音都清晰可见,太阳不知何时躲到云层背后,天光被稀释得一片朦胧。
心神动荡的哈萨克青年掩面轻咳一声,强行压下内心的翻涌,暗暗瞥了一眼身侧的女孩,若有所指地问道:
“你昨天去我家了?”
身侧的女孩闻言缓缓点头。
他想了一想,又问:
“见到帕丽娅了?”
这一次她却没再点头,扭头定定地看向身旁的人,眸光里闪烁着欲言又止。
男人被她看得立马紧张起来,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身子,磕磕巴巴地解释道:
“这件事……我一直都不同意的!但是爸爸和阿要叔非要让她来家里,我也没有办法,要不是得把羊赶回去,我都不想回家……”
他说着说着,突然委屈起来,埋头盯着脚尖生起了闷气,仿佛是在不满苏力坦和阿要的自作主张。
祁正印却是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委屈中带着隐隐的倔强,活像一只被欺负了的小马驹。
她真想伸手摸摸他的后脑勺,就像他平时安抚小马驹那样安抚他,却没敢真的伸出手去——
某个小马驹被她的笑声惹恼,正向她投来不善的目光。
年轻的汉族女孩当即决定收回刚才的天真想法,他可不是什么任人欺负的小马驹,他该是马群里最凶最野最爱欺负别的小马驹的那匹野马才对。
而且还是最漂亮的那一匹。
祁正印努了努嘴,抬手拂干净衣鞋上的残雨,乖巧地抱起膝盖,望着密密丛丛的森林不说话了。
这场雨过后,白桦林里应该会长出许多新的蘑菇吧!
她这样想着,开心地笑了。
他望见她笑,不自觉也跟着笑起来,忍不住又向她靠拢几分。
静悄悄的,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