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落日的余晖朝着群山的凹陷沉沉坠去,天空由金橙逐渐过渡为橙红,太阳被衬托得炽白如银,深深地镶嵌在巨大的彩色天幕里。
再往下,是大片大片深浅不一的苍翠。
祁正印穿过白桦林,来到了苏力坦家的毡房前。
出乎意料的,羊圈里一片空荡,巴太还没有回来。
娜迪拉戴着她最喜欢的红色小圆帽,乖巧地蹲在灶台边看顾柴火,铁锅中正炖煮着羊棒骨,浓郁的肉香味混杂在热气腾腾的白雾里,四处弥漫。
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手执铁勺,掌控着灶台边的一切。
她穿着紫色的绸缎长裙,黑色的坎肩上面绣着好看的金色花纹,长长的头发编成辫子垂落胸前,眼睛大而明亮,长着一张和阿依努尔极为相似的美丽面庞,却远比后者更为内敛温煦。
娜迪拉第一个发现暮色里缓缓走来的客人,高兴地奔迎上去:
“正印阿拜克!”
相较于她的哥哥叶尔达那,小姑娘实在乖巧得有些过分,软软糯糯,简直要将人心都熬化,融成水一般的温柔。
祁正印俯身将她捞进怀中,宠溺地摸了摸她粉嘟嘟的小脸蛋,从背包里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糖果和饼干。
小姑娘没想到还有礼物,满脸不好意思地接过,转头便迫不及待跑回毡房,同哥哥分享去了。
毡房前瞬间只剩下两个互不相识的年轻女孩。
却是那位温煦的哈萨克姑娘先开了口,盈着一抔柔和的笑意冲着身前的人说道:
“我们见过,那个记者姑娘来我们家采访的时候,你帮我拍过照片。”
她这样说着,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露出侧脸边三颗连成月牙形状的小小的痣。
也是看到这三颗小痣,祁正印才终于记起来眼前的姑娘是谁——她是库兰的远房表妹——帕丽娅。
上次她陪徐宝宝去采访,就是帕丽娅招待得她们。
祁正印虽然将她与一众青春靓丽的哈萨克女孩混淆不清,却对她做的羊肉抓饭印象深刻,那无疑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羊肉抓饭,远比她在任何一家新疆餐厅吃过的都要好吃百倍。
不过令她有些疑惑的是:
帕丽娅家的牧场并不在那仁,而是在几十公里外的阿贡盖提,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叶尔达那很快就帮她解答了心中的疑惑。
彼时少年正匍匐在一本崭新的数学练习册上,满脸痛苦地从题海中挣扎出来,有些不耐烦地冲她解释道:
“她是阿要阿塔给我叔叔介绍的女朋友。”
此言一出,帕丽娅明显有些害羞,红着脸放下盘子,小跑着出了毡房。
祁正印脸上的笑意有一瞬的凝固,但很快恢复正常,暗暗抬眸看了一眼消失在门边的年轻女孩,突兀地放下手中的酸奶,起身告辞离开。
见她要走,叶尔达那却是顷刻急了,慌忙扬起声音道:
“你别走啊!我妈妈这次给我买的练习册实在太难了,你留下吃饭,吃完饭帮我看看!”
身前的女孩却是去意已决,回头瞥一眼练习册的封面,缓慢地说:
“六年级以内的数学,我都教过你了。”
少年被这话噎得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封面上硕大的“五年级”三个大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紧抿着嘴不说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男孩,竟对这个素来温和的汉族女孩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惧意。
难不成她被什么附身了?
叶尔达那百思不得其解。
天色已经暗下来,晚霞被淹没于厚重的深蓝色里,天幕透着一片湿漉漉的深邃,就如同祁正印此刻的心情一般低迷。
身形削瘦的女孩独自行走在斑驳的夜色里,远山叠嶂,草地辽阔,若有似无的月光在她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苍蓝。
她的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哈萨克女孩——她是那么好看,又那么明朗,像一朵开在岩缝里的紫罗兰,盛放着质朴而永恒的美丽。
祁正印尝试着将帕丽娅与那个年轻的哈萨克男人拼合进一幅画框,竟发现两个人般配得浑若天成,仿佛天生就是要紧挨着站在一起的。
这不禁让她更加失落,深深地垂下了眼眸。
那些如梦幻般美好的场景在她脑海中飞速倒退,裹挟着晦暗不明的心事,躲藏进越来越深的夜色之中。
又经过那片熟悉的白桦林。
她兀自停下脚步,望向树林深处那棵连根倒塌的白色桦树,它仍然孤零地横亘在杂草丛生之间,苍凉而落寞。
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草坡的那头传来。
茫茫夜色中,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慢慢在马背上显现出轮廓,奔腾飞踏的羊群接踵而至,气势恢宏地爬上草坡,朝着毡房的方向俯冲而去。
是巴太回来了。
树林边的女孩下意识朝着他的方向迈出半步,却又立马触电似的缩回来,转向了相反的方向。
马背上的人冥冥中感应到什么,回身看望了一眼白桦林的方向,倏地眸光一亮,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策马奔了过来。
“你好啊!”
马蹄声由远及近,祁正印听到那声熟悉的哈萨克语从斜后方传来,脚下狠狠一顿,停在了原处。
巴太骑着马慢慢绕到她身前,偏头笑看着马前的女孩,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她似乎神情有异,话到嘴边溜了一圈,又改口问道:
“又被叶尔达那欺负了?”
祁正印不敢抬头看他,望着脚底下的枯草缓缓摇头。
他却只以为是自己猜错,又试探着问:
“那是相机又没电了?”
她还是摇头,正对着男人的后脑勺里隐隐透着些没来由的倔强,虽然她摇完头就想起来相机确实没电了,却并不准备更正,抬了腿便走。
这时候马背上的人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把将人拦住问:
“到底怎么了嘛?”
或是因为有些着急,他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失落中的女孩感受到手腕上传来的温热触觉,心中猛然一颤,条件反射地抬起深埋着的头颅,仓惶地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月色渐浓,满地银白。
在一片模糊不清的视野里,年轻的汉族女孩在那双眼睛里清楚地看见了自己,也清楚地看见了那个目光灼热的哈萨克青年。
就如天光乍泄一般,深藏于心中的那份不可言说的恐慌,突然就安定下来。
她先前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简直庸人自扰。
豁然开朗的祁某人羞愧地低下了头,有些无颜面对蔓延了一路的胡思乱想,扭捏了好一会儿才再度抬起头来,压低了声音说:
“相机没电了。”
听到这个回答,那个还在隐隐为她担忧的男人多少有些无语,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默默将手里的缰绳收紧两圈,抬了抬下巴说: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明天陪你去管护所充上不就好了。”
他有意将语调放得很轻,怕吓到她,但说出口的话却犹如一场狂风骤雨落在她的心上,于刹那之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忍不住再次看向他,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在月光下对视。
倏尔,轻轻笑了起来。
而在他们身后——
星光零落,月色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