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终于在第二天早上停下来,失去了风声的呼啸,天地间一片寂静。
一行人装点好行囊,驱赶着羊群,继续朝着夏牧场缓慢前行。
叶尔达那又恢复往日的活跃,小小的身躯里面仿佛藏着无穷无尽的能量,怎么折腾也不觉得累。
娜迪拉年纪尚小,刚学会骑马没多久,大多时候都赖在大人怀里,怎么哄劝也不肯独自乘骑。
唯独让巴太来哄才会勉强奏效,怯怯弱弱爬上马背,短短地骑上那么一小段,便又害怕地溜了下来。
这不禁引得阿依努尔开口逗她,问她长大了是不是也要嫁给像她叔叔这么帅的小伙子。
小姑娘被问得立马扭捏起来,小脸红扑扑的,但害羞归害羞,身体却十分诚实,对此从未说过半个不字。
看得出来,小姑娘对于叔叔的喜欢可谓是不加掩饰。
大家又被惹得大笑起来,当事人也跟着一起笑,边笑边用粗粝的手掌宠溺地揉搓小侄女软乎乎的头发,温柔得简直不太像他。
阿依努尔紧接着又说:
“那你恐怕是要嫁不出去了,像你叔叔这么帅的,整个哈巴河县找不出来第二个了!”
经她这么一说,大家愈发笑得开心起来,笑声沿着宽阔无人的漫长公路蜿蜒向前,唤醒沿途的草原和雪山,目之所及都变得异常生动起来。
祁正印忍不住侧头去看马背上的那个男人,他好看得如此清晰又无所畏惧,像一束明亮刺眼的光。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时间在他眼底回溯,无限天光聚拢成一抹琥珀色,他骑着马,穿过寂静无声的幽暗山谷,一步一步走回光亮里。
那一瞬间,她突然就相信了故事里哈萨克少年的存在。
那个少年竟然是真的存在,不仅仅只是活在李文秀的书里,更活在她的眼前,距离她不足十步之遥,触手可及的地方。
祁正印的心里一片动荡。
迁徙的路途总是遥远而漫长,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似的,行至216国道附近,他们遇到了一对自驾游的情侣,询问去布尔津怎么走。
在场的人除了祁正印和娜迪拉不知道以外,其他人都知道怎么走,但大家却出奇一致地看向了一旁的巴太。
神情中包含万千惋惜。
所有人都知道,布尔津马场,曾是少年心中最灼热的梦想。
唯独当事人伪饰得一脸风淡云轻,慢悠悠从羊群侧面绕过来,指了指不远处的额尔齐斯河,若无其事地说:
“前面过河右转就是。”
情侣问得方向,千恩万谢地走了,几分钟后却又折回来,犹豫着问能不能帮忙拍一张合影,等过了这段路,后面可能就拍不到如此好看的风景了。
对此阿依努尔极为热情,率先跳下了马背,自告奋勇地担任摄影师,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我拍得可好看了!一路上不知道给多少人拍过了。”
然而几秒钟后,她就被当场打脸了——专业相机不比普通相机,操作起来颇有难度,强行拍了几张,不是对不上焦就是曝光过度,没一张能看的。
好在那对情侣修养极高,面对如此情况,仍能面带微笑地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拍得挺好。
但在返回车上的时候,祁正印听到男孩压低了声音安慰身旁翻看照片的女朋友说:
“没关系的,我们下次还可以再来,到时候别又忘了带三脚架就行。”
轻若无声的话语传进祁正印的耳朵,触动她那根敏感柔软的心弦,她稍微犹豫了片刻,走过去对着失落中的女孩说:
“这么美的风景,只拍这么几张太可惜了,我再帮你们多拍几张吧!”
说完她低头看向女孩手中的相机——尼康D1。
这是尼□□产的第一台数码单反相机,1999年面世,相较于传统胶片机,这款相机的价格实在亲民,一经上市便风靡全球。
她曾经也有一台一模一样的,就放在书架的顶层,后来因为长期闲置,被家人送给了亲戚家的小孩。
有阿依努尔的魔鬼拍照技术在前,情侣俩明显对她有所怀疑,但出于礼貌,却并没有拒绝她的提议,将相机递了过来。
望着眼前那台熟悉的黑色相机,祁正印的眸光微微一颤,泛黄的回忆带着氤氲的潮湿水汽,如同涨潮一般向她奔涌而来。
她是在高中时期喜欢上的摄影,一次偶然的机会参观了一场摄影展,只一眼,便深深地爱上了照片背后的世界。
但是胶片机实在太贵了,她的压岁钱根本无力负担,于是便鼓足了勇气问家里要。
当时她妈妈陆谨答应得十分爽快,承诺以此当作她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她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放学就去书店里买了一堆摄影书,藏在床底下不敢让父母发现,生怕被指责耽误学习,只敢每天关了灯之后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偷偷看,憧憬着有朝一日拿到相机大展身手,拍出像摄影展上那样出色的照片。
终于等到了生日那天。
她几乎是飞奔着跑回家去,满心期待地等着收获她梦寐以求的生日礼物,甚至还为此特意洗了几遍手,就怕到时候弄脏她心爱的相机。
但她却并没有如愿得到相机。
取而代之的是一架钢琴。
陆谨给出的解释是,摄影对于她的未来没有任何帮助,但钢琴就不一样了,钢琴能帮助她培养气质。
对她而言,终生受用。
祁正印也不是没想过挣扎,为此躲进卫生间偷偷抹眼泪,但陆谨却仍然没有改变一丝态度,甚至还拉住了想要进去劝慰的丈夫,无比冷漠地看着水池边哭泣的女孩说:
“看来钢琴果然是买对了,没有任何一个有修养的女孩,会因为一件小事撇下帮她庆祝生日的亲人,只顾宣泄自己的无用情绪。”
就这样,在生日歌奏起的欢乐气氛里,在母亲冷漠的谴责中,那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惊惶无措地擦干净眼泪,乖巧而懂事地放弃了喜欢的东西。
几年后,祁正印已经考上了研究生,当初参加过生日宴的表姐突然说要送她一件入学礼物,她高兴地打开盒子,发现里面静静地躺着的,正是那台曾经梦寐以求的黑色相机。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急速缩小,仿佛被一股强劲的力量强行拽进了狭小未知的封闭空间里,连呼吸都是闭塞沉闷的。
表姐满脸期待地问她:
“开心吗?这可是你最想要的礼物!”
她生硬地将自己从封闭的空间里面拖拽出来,来不及呼吸新鲜空气,便习惯性地露出讨好的笑容:
“开心,当然开心。”
转身却将盒子放到书架的顶层,永远地封存了起来。
她很清楚,二十二岁的自己,永远再回不去十六岁,那时候喜欢的东西,也早就在日复一日中焚为灰烬了。
时隔多年,祁正印再度触摸到自己曾经喜欢的东西,望着镜头后面那对陌生的情侣,心中一片愕然。
她记得自己明明早就将那些书烧得干干净净,也不再关注任何关于摄影的东西,但脑海里苏醒过来的记忆却如同与生俱来的某种本能一样,清晰而准确地向她发出了指令。
她下意识调起参数,拨动光圈,构建取景的角度,抓住合适的时机果断按下快门。
“咔嚓”一声,真实的人物在光学作用下形成虚拟的图像。
祁正印呆呆看着液晶屏上显现出来的照片,一抬眸,竟然瞥见了那个躲在卫生间里偷偷哭泣的女孩。
她那么瘦弱,短短的头发,像一朵灰扑扑的小花。
她多想伸出手去抱抱她啊。
只可惜她却过早的凋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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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朵灰扑扑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