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漫长的黑夜,太阳再一次从天边缓缓升起,世界逐渐明亮。
就如同阿依努尔所预料的那样,他们遭遇了强风天气,风大到几乎要将整个房顶掀开,所有的一切都朝着风的方向狠狠倾斜,就连大地都好似要被完全掀翻过来。
阿依努尔穿着她最爱的鲜艳裙子,卯足力气站立在风中,裙摆被吹得紧紧贴在腿上,飞舞的棕色长发遮挡住她漂亮的眼睛。
“这里风太大了,我们得去山的另一边!”
狂风将她的声音打散,显得遥远而模糊。
苏力坦朝着风吹过来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面露担忧,转头催促大家加快速度整理东西,必须赶在风变得更大之前离开这片毫无遮挡的坦地。
一切进行得忙碌而混乱。
那对倔强的哈萨克父子还在冷战,虽然干活的时候配合默契,却连一句话也不肯说,甚至连眼神都尽力避开。
一行人在接连不断的波折和各种始料未及的状况堆叠下,举步维艰地转移到了山的背面,抵达新的营地。
等到一切重新安定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但东西仍然还没有整理完。
望着一屋子累到瘫软的老弱妇孺,苏力坦主动承担下了余下的收尾工作,巴太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却也自觉地跟了出去。
在有风的日子里,天空变得格外明亮干净。
巴太搬起一个木箱,朝毡房走去,经过苏力坦身边时,下意识瞟了一眼。
他的父亲显然还在生他的气,脸色阴沉如铁,就连手上的动作都比平时更加用力,他原想等到一切忙完之后再说,但又害怕到时候失去这股积蓄一天的勇气,便还是走了过去。
苏力坦正在拆卸驼背上的包裹,常年驰骋于马背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健硕,威风犹存,但帽檐漏出来的细密灰发却无声地暴露了岁月的残忍。
他正在不可抗拒地日益老去。
这让一旁的巴太不禁心头一酸,慌忙放下怀中的木箱,走上前去帮着父亲抬了一手。
感受到肩上突然变轻的重量,苏力坦僵了一瞬,但仍旧一言不发,沉默地将包裹放到地上,再次摸向驼背上的绳索。
只是旁边的人却比他动作更快,已经上手解起了绳结。
这个年轻的哈萨克青年一边熟练地用着父亲曾经教会他的方法解开绳结,一边暗暗观察父亲的脸色,见他脸上终于有些松动,才适时开口道:
“爸爸,我们谈一谈吧。”
苏力坦闻言一怔,依旧沉默着不肯说话,但手上搬东西的动作却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气氛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巴太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起来,他解开最后一个绳结,侧身绕到父亲跟前,不由分说地接过他手里的重物,沉了沉声郑重道:
“爸爸,这件事情是我不对,我明知道您不愿意走公路,却还是故意答应阿依努尔,迫使您不得不走公路,我利用了阿依努尔,也利用了您对我的信任,我向您道歉。”
说完,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缓缓从怀里掏出来一根猫头鹰羽毛。
羽毛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早已失去昔日的光泽,灰扑扑一片,经风一吹,愈发显得残破不堪。
苏力坦却一眼认出这根羽毛的来处。
那是他养的第一只猫头鹰——阿布拉的羽毛,在巴太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阿布拉就已经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漫长的日夜。
巴太成年礼的时候,他将这只珍贵的羽毛作为礼物送给了他最疼爱的小儿子,亲眼见证他的小儿子戴着这根漂亮的猫头鹰羽毛,从一个小小的孩子历经传统的洗礼,蜕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这根看似破旧的小小羽毛,承载了一个父亲太多珍贵的回忆。
饶是苏力坦有着一颗坚硬而粗粝的强大心脏,此刻也忍不住有些动容,泛起了隐隐的泪光。
一旁的巴太也禁不住红了眼眶,轻轻将羽毛放进父亲的手中,又小心地握着他的手掌合上,放缓了语气说:
“爸爸,妈妈去世得早,我是您一手带大的孩子。从前是我太年轻,不懂事,一直惹您生气,但是现在我长大了,也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惹您生气了。”
提起过世的妻子,这个不再年轻的哈萨克男人难得露出些柔软,落寞地垂下了头颅。
巴太埋头稍微调整了下情绪,又继续说道:
“您要是喜欢走小道,下次我陪您一起走,但这次也请您陪我走一次公路,您总要试着去尝试新的东西,尝试过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若是您以后改变主意,想骑摩托了,我也可以教您,我在马场学得可好了。但若您还是更喜欢骑马,那咱们就骑马,没有关系的。只要不违反规定,怎么样我都依您。”
他着说一顿,抬眸看向他那因不知道如何面对儿子的真情袒露而深深别过头去的父亲,缓慢地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来。
那一刻,父子俩的关系好像在无形之中完成了转换,成年礼上送出去的那根羽毛,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来处。
巴太定了定神,望着父亲那因为心绪震荡而微微颤抖着的肩膀,一字一句缓慢地说道:
“爸爸,也许您喜欢的东西最后都会一点一点消失干净,但是我会永远陪着您,陪您尽力挽回那些正在失去的东西,也陪您尝试更多新的东西,绝不会抛下您。”
听到这里,强忍着情绪的父亲终于控制不住红了眼眶,转身一把抱住了他最疼爱的小儿子。
这位正在垂垂老去的父亲,卸下长久以来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向他不知不觉早已长大成人的小儿子,坦露出了最真实脆弱的一面。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但却笃定而有力:
“好孩子,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你是我最优秀的儿子,我一直都以你为傲。”
天光明亮,狂风在天地间来回涤荡,仿佛将人心覆盖的灰尘都吹拂干净了。
巴太也回抱住父亲。
这对终于解开心结的哈萨克父子,在肆意起舞的狂风之中紧紧拥抱,深刻地向世人阐述着血肉相承的神圣意义。
祁正印从毡房里出来,正好撞见这一幕。
如果有相机的话,她真想按下快门捕捉住这个珍贵的瞬间,只可惜她没有,于是她只好抬起双手,冲着他们站立的方向比出一个画框,尔后“咔嚓”一声,将这永恒美好的一幕,储存进了她的脑海里。
能够与家人和解,真好。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眼底却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暗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父子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