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雨?
孙云起想到自己撂倒押送者的那一夜,雨打在手臂上有灼烧感,原来那雨有问题。
俄里翁引导下,天宫的人类活动可能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导致天气异常、水循环污染严重。
而水是生命之源,女人对水清洁程度的要求更高。就算不发生任何性行为,脏污的水和衣物都会使其感染一些**的病症。
更有甚者对湿度和温度的感知都十分敏锐。
孙云起想起以前的自己,她曾到一处潮湿的城市旅游,突如其来的湿疹长在大腿内侧和更旁边的位置,使整个旅程都很不痛快。
只是她在天宫得到了身体强化,所以将这些苦痛都忘却了。
利伯蒂显然也想到了其中因果链条。
她恍然好像触碰到脑中一根铁质的流水线,无数生活中的影像一通过它,便立刻会被包装上制作精良的外壳。
仔细一看,那外壳上写着淬了毒般冠冕堂皇的语言,将她的思维束缚在名为“保护”的模具下。
她是关心胡芙的吧?
这女孩和她在同样的年纪,她怎么能不担心她走上歪路呢?
她是想爱护胡芙的吧?
女人与男人结合,即便做好了卫生清洁工作,也依旧会染上各种各样的病症,那是外物侵入的必然后果,利伯蒂在修女们苦痛而私密的交流中无数次强化了这一点印象。
但她怎么会第一时刻就忘记了严谨的科学求证精神、不去做任何其余的假设,就将胡芙过往的行为宣判?
她根本没有亲眼看见她的“脏”。
一个尖锐的认知刺痛了利伯蒂,原来“保护”实际是“伤害”。
她庆幸没有将自己的猜测和误会说出口,否则言语将会化为对胡芙的羞辱和造谣,对她造成二次伤害。
那么她的母亲呢?
安娜到死都没有洗刷干净自己的身体和心,她永远不会体会到自己的心情。
她想不明白女儿对她拥有何种印象,遗憾永恒地种下了。
利伯蒂原本以为自己到最后时刻也不会在乎她,于是强硬地别过脑袋,不想看安娜。
但死亡是如此突然,近在咫尺地贴在她鼻尖,嘲笑她伪装出来的铁石心肠。她这才发现有许多话已过了保质期。
她想亲口告诉妈妈“我并不认为您是肮脏的”、“怎么会有这样的标准可以宣判女人的品质和一生”,但没有机会了。
想到这,利伯蒂的手略带颤抖地握住了胡芙的手,眼眶中满盈的泪珠突破了张力极限,从下眼睑流溢出来。
她这才无声地泪流满面,但她此刻并不孤独,因为手中握着那只手的主人和她有同样的命运。
场上的男人们没有被屠戮,尽管他们无数次将她人送往无间地狱;场上的女人们也没有遭受什么,任何待遇都比以往都要好,尽管她们曾互相攻击、没少伤害过彼此。
一切都风平浪静,只有人们的呼吸声,像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芭特弗莱眼睁睁看着元以昼走来,这似乎是她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场景,只是元以昼应该披上战甲。
但她内心还是隐隐不安。尽管看不见天上的情况,但小人鱼还是可以想象坚硬的画板覆盖了整片天空,代表俄里翁的猎户座还在其上闪耀。
她们没有炸掉画板,只是被自然逼迫至地道,最主要的任务没有完成。
芭特弗莱张了张嘴,平和的场面和来之不易的胜利让她想唱什么。
那些在舌头和牙齿间翻滚多遍的人类语言却怎么也不能发声,她看见原本躺着盖伊的那片区域突然空了,这男人凭空消失了!
元以昼显然也发现了,她迅速作出安排。
她要先去见元晔,士兵们负责统计看病人数、管制男人。
之后,她会去看看海面上的情况。
那些或年轻或中年的士兵们显得极为兴奋。
她们用最大的力量在他们的躯体上发泄愤怒、对他们的吟叫充耳不闻。
这些暗中的公报私仇在不同程度上减轻了她们心中的创伤,唯有亲自实施报复才能消除一些血液中深刻着的恐惧,让她们发现这群看似不败的另一物种实际上只是一坨怂蛋、一根短软的烂肉。
元以昼的“信神理论”和所表现的合格的力量又使她们在末日中找到精神支柱,此刻正血液沸腾、摩拳擦掌。
副本钦定的玩家们依旧不怕死地叫嚷着,如果他们没有猜错,副本基本的规则依旧生效。玩家之间不可以自相残杀。
元以昼不会杀死他们,所以他们的声音在人群中格外凸显出来。
不同于那些怂软天宫男人的感觉使其由衷产生踩在万男之巅的雄气,他们沉迷这种人上人的英雄感觉,并且依旧把自己当成和元以昼平等的任务者。
目睹她所具有强大澎湃的力量并不会使这些男人退缩,他们好像发现了某种捷径。
如果元以昼是神,他们会踩在她的头颅上,借点血肉吃喝——一直以来,无数男人就是这样飞上枝头变凤凰的。
“我劝你趁早把珍珠献祭了,你会拿到最多的积分。告诉你吧,根据经验,就算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副本的关键地点不会改变。我们知道市长在哪献祭珍珠——神殿,它绝对没有被海水淹没!”一个男人还以为这个世界会回到那样弯曲的歧路。他让元以昼继续助纣为虐,却发自内心地以为自己在做好事。
“谁没有点伤心事?我们承担过比这更痛苦的劳累……养家,工作,被卷到副本还要拼死拼活地养女人,没发表过什么怨言吧?你想把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我们现在也管不着了。你玩够了能不能赶紧献祭珍珠打通副本?老子不想在这儿待了,什么积分,什么奖励也不要了!就当免费给你打工陪跑行不行?”一个男人说着说着便自动换上红脸,颇有求和之态。
“之前的探索里,我听说过钱德勒的事情。他从小就不能和母亲见面,好不容易长成现在的模样,英俊有才,你想要统治副本、垄断信物,我可以理解,但你为什么要为了一己成神的私欲杀死他?他起码发放了那么多药剂,让每个人沉浸在快乐里,甚至改善了身体上的小毛病!”
还有人试图道德绑架她。孙云起的武力压制使他们的道具不堪一击,他内心怨恨但无能为力。而在他的经验里,女孩总是更容易被这些东西束缚,这是极为好用的精神攻击。
副本会屏蔽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词,包括它本身。
所以他们不怕天宫的人类听见,极尽许诺下次碰到元以昼会给她什么好处。
现在所有通关资源都在她一个女娃的身上,他们只期盼着赶紧脱离副本。
他们的话语成功地使元以昼停驻了脚步。
她转过头,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莫名涌上的愤怒促使她询问:“你们在抱怨自己的命运吗?”
男人们被问得一愣,他们不知道这算什么表态,和他们所说的东西有什么联系么?
“来到天宫迄今为止的所有时间,你们难道过得不快乐吗?”元以昼看着一部分人眼下的青黑和糜烂的姿态,料想得出他们在此之前都过着什么生活。
玩家们哑然,他们只是在过正常的生活。吃喝玩乐,恣意放射,每个男人不都这么过的吗?副本内死生难料,谁不想抓紧时间纵情享乐?
“我不会献祭她,”元以昼看了一眼墨洛珀,失去神力的她正站在原地愣怔,似在迷茫未来去处,“你们知道我在这个副本里看到了什么吗?”
“你必然获得了什么神秘的机缘,”一个玩家咬牙切齿地说,眼中燃烧挣扎与不甘的火焰,那些渴求成功与光鲜的火星在眼底飞溅,“你说不定盗取了钱德勒和盖伊的道具,比我们先一步得到了关键信息,所以才拿到了通关信物。”
墨洛珀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过,就算那些话入了她的耳,她也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表示。
即便投胎拥有神的血统,她也会在他人的打压下不自信,哪怕被形容成一个物品都无所感知。
“不,”元以昼轻轻道,“因为我的任务和你们不一样。你们能明白那是什么样的任务吗?它让我用另一双眼睛看世界。”
男人们皱眉,他们的思维像装满浆糊的破壁机一样转动,但不能深刻地理解其中每一个字的意思,那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你们知道天宫和我们原本生活的世界并没什么不同。哦,或许它显得更加激进,但你们不在乎。
“天宫有父,所有的世界也有父。天宫有俄里翁的神迹历史,所有的世界都有这样的英雄传说。天宫有针对女人设下的制度——哦,我来自的那个世界倒是没有做得这样过分。
“天宫有无数女人的惨案和那样多苦痛灵魂的叫嚣,这一点无法否认,所有的世界也有。”
玩家们依旧皱着眉头看她,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但你们何曾在意过。”元以昼一字一句地问,明明是一句质问和反问,却说得那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你们把这些案件和消逝的生命当作滑过的弹幕和代码,一串冰冷的数据。你们将她们苦痛的呼救当成自己平淡生活的背景音。这样真的能使自己的失败生活看起来更幸福一些,因为你们起码还留了一条命啊。
“你们能看见,但胜似看不见,你们是真正的盲人。”
元以昼似乎也在嘲讽自己:“我以前也是这样。”
她被迫习惯,以为这样的命运是女人生命中的常态。安娜和胡木莲也是这样想的,“女人原罪”论起源如此。
玩家们心中不屑。所有世界的女人都处于这样的命运中,关他们什么事?他们只是来完成任务的,又不是来拯救某个人的。她们只需要扮演背景板中偶尔给予他们慰藉的事物就足够了,谁会管她们姓甚名谁、生平何种?
“他们只把这里当做娱乐和杀戮的圣地。所有NPC和怪物,他们不追究它们是如何诞生的,也不追究它们要如何才能安眠。”孙云起有些理解元以昼想表达什么了。
“你们还在可怜钱德勒?”元以昼面向之前指责她的那人,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失去了母亲,他生活在天宫,他是个男人。你们勉强看见了,你们可怜他。但他的母亲被送去插核实验是谁安排?他生活在由谁缔造的天宫?父权这一名词,你们该不会不知道吧?”
玩家们当然知道,那是某种隐晦又遥远的代称,虽然人人都说它不好,但他们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他们的眼睛只盯着女人,关注彩礼浮动的价格和谁又捞了多少钱、是个捞女,在这样的生活中如鱼得水。
父权的空气融入骨髓,无色无味,早已使他们习惯了工作、结婚、大喇喇面对每一个女人、供养下一代。循环往复,生生世世。因此,他们对这个名词并不避如蛇蝎、视同水火。
“我也不说她们都遭受过什么迫害了,你们心知肚明,”元以昼道,她的手中出现一团雨水,反复使其翻滚,玩家们甚至可以闻到其中热烈的酸味,“我知道你们提钱德勒是为了什么,你们想显示你们也并不容易、劳累痛苦。但与其说男人们也有可怜之处,不如说父权制是一场酸雨,所有人都会淋到。”
有的玩家误以为她听进去了那些话,真的软了心肠,不免有些洋洋得意,元以昼此刻低眉顺眼、通情达理的模样才符合他内心预期。
但另一些人知道她并非如同脸上表现得那样温和,她之前构想重现了母系的美好生活,最后还要呛天宫男人一句“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宽容”!
她慈悲的外表下是蛇蝎和铁血心肠!
果然,元以昼放下了显露笑意的嘴角,语言中满是肃杀和恨意:“但没有人做出改变。痛苦的、不痛苦的,所有人都会淋到这场酸雨,但庆幸的是它破烂的伞向你们倾斜。所以偶尔会淋到一些痛苦,你们也不在意,在制度的伞下甘之如饴,因为你们还可以窥见那些没伞的人们狼狈无助的样子呀。”
“你们以这样的她们来取乐。”
最后一个音节落尾,玩家们甚至感到了一丝惧怕,他们怕元以昼会将酸雨化成水刃收割他们的性命。
他们真的在她眼里看见了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