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以昼走在一片沙滩上。
远处苍黄的天际有一颗流星缓慢坠落。
它燃烧着苍白的尾焰,在辽阔的天空留下一道深刻印痕。
落日余晖将海水染成茫茫金黄,倒映进她的眼眸。
她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宿,茫然地在这片沙与海之上行走。
少年一心寄托的事业,她并不能用年轻的余温完成;少年一心想去的地方,也不能在有生之年赴至。
海水拖曳着它们腥蓝的潮迹,奔涌着吞去她新鲜的足迹,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仿佛想要抹去她在世间所有留存的印记。
沙砾闪光灿灿,它们用一簇簇细小尖锐的牙齿啃食她的双足,使她的脚血流不止。
欧鸟盘旋不定,这群自然之灵的雪白根羽落到她突然停驻的黑影中间,像觅得了人世间最好的栖息地。
“鱼?”女孩开口,声音隐隐约约地透过久未接触水的喉咙传递出来,沙哑粗糙。
她眼前是无数条被海浪送到岸上旅游的鱼,精神不振、萎靡残缺,鱼血沾染到她的双脚。
流星苍白的火焰转为橙红,它在天上擦出璀璨的绚烂。
新一轮的燃烧,而且它正向她这片沙滩袭来!
如果它真的坠落到这片沙滩,她们一定会死!像水煮甲鱼一样被活活炙烤而死。
如果能游向宽广无际的深海,说不定还有一线存活的机会。成亿吨的海水一定能暂缓剧烈的冲击,解救她于炽热。
元以昼本想什么都不管,一脑门子扎进大海里,但她的脚底像粘了胶水一样留在原地。
她机械地弯下腰,一条条地将鱼扔进海里,不管死的还是活的。
手上沾满了鱼的粘液,鳞片奇异的触感似乎转接到了脸上。
元以昼伸出手背,擦拭脸颊,却顿住了——脸上长出了鳞片。
不,不是长出。
她的脸上本就有这些鳞片。
所以她才会不管不顾地去解救这些鱼?
只是因为她也是一条鱼,就必须要担负同族的责任,拯救所有海洋生物于危急存亡吗?!
可是,根本就救不完!
沙滩铺设下的大地已经激剧地震荡起来,她几乎有些站不稳,脚心踩上一块不规则形状的贝壳。模糊悠远的疼痛感传来,像隔着沸水虚幻而不真切,但又确确实实灼烫而令人窒息。
大地崩裂成更大的块状,裂缝似河流延伸到近处。
天上其他的星辰被流星影响,簌簌落下冰块色泽形状的石块和碎屑。但它们又是滚烫的,扑面而来的热浪砸在沙滩上,擦着她的头发丝坠入了地底。
她仍在机械地捡拾着那些鱼类的尸体,还好群体中仍有活着但是奄奄一息的小鱼们,让她觉得不是那么徒劳无功,心下安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用的。
元以昼的视线在脚尖看到了一双赤着的双足,那双脚和她的并不相同,布满皱纹且极为苍白。
布满静脉又透着红色的那双脚就安静的站在那里,等她抬头看向自己。
“不累吗?”老太太说,“你无论如何都救不完这些鱼。”
元以昼好像遇见过这样的老太太。
无数小说中主角坠入山林、掉下悬崖,拯救他们的总是一个仙风道骨、鹤骨松筋又胡须飘摇的老者。
他会给主角秘籍,向他指示正确的道路,或者赏识主角,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
但是元以昼在这样不由自主的、身体被控制的情境下费劲地思考了一下,她碰到的老者都是这样的老太太。
也许有的脾气暴躁、有的固执己见、有的疯癫而不省人事,但她们都是以这样温和的眼神看着自己,像看自己女儿诞下的女儿,像看自己未来无数个后辈和孩子。
她的声带又控制不住发声了:“那我也要救它们!”
“谁在乎呢?”
元以昼的脑海灵光一闪,这样的对话让她想起了曾经看过的故事。
小孩在沙滩上拾起那些在干涸中苦苦挣扎的鱼们,对不理解这种做法的大人说,“这条鱼在乎!这条也在乎!”
其实到最后,在乎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罢了。
小孩将自己的意识形态强加于这些鱼。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或许这些鱼根本不想被拯救!
鱼只是一个意象,说不准刚出生的小鱼会觉得沙滩是永恒的家园,还会厌弃自己搅乱其安稳生活。
它们如果有思考能力……如果真的将它们的大脑与自己对接,说不定会说——救我们干什么?没看见流星已经要过来了吗?难道你看不出这种毁灭是持续性、大范围的吗?救得了一时,你救得了一世吗?为什么不让我们在死前安安分分地躺在沙滩上,还要经受这种不人道的抛掷和催折?
你是罪人,你扰了我们死前安逸的生活!
而且,说不定我们不会死呢!你怎么偏偏就知道这流星要砸到沙滩上,而不是海里?如果它当真坠入海里,产生的蒸汽足以将海里的一切烫熟!
元以昼这样脑补了一大堆鱼的心声。
她的思维好像迈至了一个死胡同,一块永远也迈不进去的门槛。
孙云起要是在这儿听见她的心声,一定会眼泪汪汪紧握住她的双手,上下挥动,大叫元以昼“同志”:“想不到你也是这么想的啊!看到你面对什么都是淡定大佬的姿态,我真的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啊!同志啊同志!”
似乎看出了她内心中的挣扎,老太太的眉眼愈发慈祥起来。
她张了张嘴,露出了一口仍然健康稳固的牙齿,她一定很长寿很长寿了。
“不用担心别人会说什么,抛弃一切道德和外在的评价,自由表达你内心的想法吧。这里只有我和你,你可以畅所欲言。”
天地在那瞬间仿佛静止了片刻,元以昼感到压制在自己身上的枷锁突然之间松懈了牢实禁锢。
她终于可以自由说话了。
“我不会去管它们的,我已经受够了,”女孩的短鲻鱼头被狂暴的风沙吹乱,一些碎发粘连到她的嘴唇上,“根本不可能救完,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立的。”
“如果我执意地去拯救它们,我就有了执念和**。期待什么就会被什么所伤害,渴求谁的同意,就会变成谁的仆隶。”
“而且你怎么知道它们的想法呢?到时,就会是我去求它们被我拯救!”
由于刚刚解脱了控制,元以昼的脸部仍然很僵硬。
她面无表情的脸在老太太眼中却是无情与冷嘲的具象化,老太太在一瞬间暴怒,头部先是如充了气的捏捏球一样迅速膨胀起来,随后,她的短发变成了竖起的尖刺,简直是一只生气的河豚!
竖刺河豚的凹凸不平的鱼皮下鼓胀着人类蓬勃跳动的血管,但已经很难在那皮相上寻觅人类的五官。
它们拥挤成一堆意味不明的软肉,像活了的橡皮泥。
而老太太健壮的牙齿突起成带着口涎的獠牙,随着她的开口带来一阵海腥味:“母亲!嗬嗬嗬,自私的主母!嗬嗬……你当真变成了俄里翁的妻子……你将不再是我们的母!”
俄里翁……
俄里翁?
是呀,这是哪?她本该在天宫,在钱德勒的实验室,在那具变异贝母内……
贝母,她是贝母。
老太太头部变幻而成的愤怒河豚形状显然是她吃过的食物。
因为她又在分秒之间因剧烈的心情激荡,她的头又变成了另一些难以名状、被碾磨得充分的生物。
虾米、藻类和一些死鱼,腐烂恶臭的气味和令人不快的场景包裹着元以昼。
之前脚底和身上的磋磨都是贝母内部与她身体接触形成的感觉,而震荡掉落的星,是墨洛珀吗?这片美丽的沙滩,是万物伊始之时……
“你不配,你不配……”她的声音怨毒如孩子哭闹,“你带走了我们的历史,你让我们没有历史可书写……”
老太太的头最终变成了一只蚌。
那只她所见到的贝母。
元以昼深吸一口气,她在天宫闻过太多这样的气体。广场、地下暗道,还有“中央胜利”,这里的空气一点也不新鲜,总是带着尸体和眼泪的味道。
“是的,我不配。你说得对,我是没有历史的人。”
从一开始被蚌壳装着、颠颠簸簸进入神殿之时,她就是个不知来处也不明归宿的人。
求生的本能让她被牵引着一步步完成母本任务,大脑又整天浸淫在爆炸量的信息处理之中。
或许天宫的故事很瑰丽,那些人们也很温暖可亲,但她累了,她不属于这。
她的家乡不在这里。
就让心有怨恨的贝母杀死她吧,说不定死了,她就能回去呢?那些小说情节不都是这样写的吗?
她这无所谓的态度好像一碗装满了叮咛哐啷冰块的水盆,顿时熄灭了贝母如正灼烧滚烫锻铁般的怒火。
这位已经吃了普勒俄涅血肉,又对母神之母神血液十分敏感的自然之灵有些狐疑地顿住,随后,她若有所悟:“你失忆了。”
望着疾速向她们冲撞过来的流星,贝母大手一挥,感到没必要制造出这幻境来折磨一个无知之人,便将其变作一段段回忆。
“那你就好好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贝母的两片硬壳被强制分离,让观者看清经历实验的人都经历了什么。
与往常不同的是,它并未分泌出丝丝渐渐的珍珠质,躺在其基底的女孩仿佛只是正常地睡了一场觉、做了一场噩梦。
男侍者和莲娜在玻璃外盯着她紧皱的眉头。
莲娜的手中是钱德勒打来询问情况的电话:“贝母什么动静都没有?她真的只是在睡觉?”
“嗯,她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