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暑气刚刚冒尖,热风顺着窗户吹进屋里,吹得人身上又出了一层汗。
方如萱翘脚坐在椅子上,一手轻轻扇着团扇,一手从桌上的盘子里捏出一片西瓜塞进嘴里。
甜甜的西瓜被井水泡过,吃到嘴里又脆又甜,心里的热气也被稍稍冲散了几分。
丫鬟红棉站在她面前,左右手各拿着一件裙衫。
方如萱摇了摇头,咽下了口中的瓜果,挑剔道,“左边这件颜色太老气,右边这件好像是去年买的,款式早就过时了。”
她坐直了身子,看向红棉身后的柜子,吩咐道,“这两件衣服都不行,你把柜子里剩余的衣服都拿出来,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
听到她这么说,红棉胳膊顿时泄了气,无力地垂了下去。她手中拿的这件衣服明明是去年入了秋小姐刚做过的,后来天冷,小姐一次也没穿过,怎么就会过了时?
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另一只手上的衣服,这件是时下最流行的桃粉色,最适合小姑娘穿的,颜色又哪里老气了?
她一个时辰之前便在这里挑挑拣拣了。但小姐不是嫌弃这件显胖,就是嫌弃那件布料粗糙,总之,柜子里的衣服都掏出来完了,也没找到一件满意的。
红棉看着吃着西瓜怡然自得的小姐,小小的脸上满是忧虑,忍不住提醒道,“小姐,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如果再不出发,恐怕就来不及了。”
方如萱顺着她的目光往窗外看去,日头果然渐渐西沉。绣衣阁离家里虽然不远,但她们往日都要在里面耽搁许久,所以才要尽早出发,否则去的晚了,回来的时候天就要黑了。
她不敢再耽搁,放下手中的扇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从床上散乱的一堆衣服中随意挑了一件递给了红棉,“就穿这个。”
她手中拿着的是一件青绿色的裙衫,是今年入了夏时刚刚做的,平日里没怎么穿过几次,因此看起来布料还格外的新。
红棉松了一口气,迅速伺候她换好了衣服,又熟练的给她挽了个发髻,而后从匣子中拿出一枚蝴蝶金钗,斜斜的插入发中。
蝴蝶金钗展翅欲飞,光线照到薄薄的金片上面,反射了一层光,给方如萱增添了不少美色。
接下来是描眉画妆。方如萱生的白,简单涂了一层口脂便显得格外动人,盈盈楚楚,铜镜中的少女杏眼桃腮,本来应该是美的,可偏偏脸上一点婴儿肥,给她添了不少肉感。
本朝以瘦为美。传说京城有个薛二小姐因为腰只有女子的一掌宽,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还曾得到圣上嘉奖。女子们从少时起便都勒紧腰带,或者是少吃一点,生怕自己长胖了去。
方如萱少时也曾因为自己身上的肉而烦恼,还曾经煞有其事的学着别人节食,可惜没撑过三天便饿得头晕眼花,险些丢了命去。
走过一趟阎王殿,醒来后再也不吵着节食了。她自知没别人的毅力,也不像其他人那般能狠下心肠,便该吃吃该喝喝,全做不知自己长胖了几斤。只是偶然看到漂亮纤细的女子,还是难免艳羡。
热浪顺着风吹进来,桌上的那盆君子兰都被热的低下头去。一个妇人拨开珠帘走了进来,珠帘声音清脆,几个珠子相撞,线缠绕在一起后又很快分开。
这妇人上身青色团锦琢花衣衫,下身一个茄紫长裙,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看起来是快四十岁的年纪,但眼角没有一丝皱纹,看起来精神格外的好。
方如萱透过铜镜,看着那妇人,笑嘻嘻地唤了声,“母亲。”
王雅君走上前来,看着这个自己精心养育了十几年的女儿,心中越发满意。
她嫁给方锐二十年,就得了这么一个闺女,自然是捧在手心里疼,平日里不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也不舍得她离开自己半步视线。
但也正是他们的这种想法,让女儿如今十七岁了还未定亲。
她心中幽幽叹了口气,看着还在梳妆打扮的少女缓缓开口,“明日你表哥就要过来,你的亲事也该定下了,你那表哥是个好的,自小我看着长大,如今又成了秀才,今年再下场,考回来个举人也说不定,到时候你们俩成了亲,亲上加亲,我和你爹也能时时照看着你。”
方如萱闻言便皱紧了眉头,她不满地喊道,“娘,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要成亲。”
再说了,什么表哥?方如萱不悦地撇了撇嘴,不过是一个胆小如鼠的懦夫罢了,每次见了她都畏畏缩缩的,连头都不敢抬。
更何况……她想到那抹身长玉立的身影,脸色微微发红。她喜爱的另有旁人,至于表哥,是万万不能嫁给他的。
想到这里,方如萱正色道,“娘,我暂时还不想成亲,再说了,便是成亲,也不会是和表哥,这些不可能的事情,以后您就不要再说了。”
说的多了,风言风语的传出去,被人误会了可怎么办?
“不成亲怎么行?”王雅君不满地说道,“你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像你这么大的女子早就已经成了婚生了孩子,便是没成婚的也已经订了亲,只有你……难道还真想在家做一辈子的老姑娘吗?”
“老姑娘就老姑娘!”方如萱赌气大喊,“谁爱嫁谁嫁!反正我不嫁!”
这时候,红棉已经给她梳好了妆,见母亲似乎还要再劝,她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红棉的手腕便跑了出去。
母亲的声音被远远地扔在后面。
绣衣阁离家并不远,穿过几个巷子便到了,掌柜的和她已经很熟悉了,方如萱刚一进门,掌柜的便热情的上来打招呼。
“方小姐,今日准备看点什么衣服?”
方如萱把玩着自己肩头垂下来的头发,看着墙上的衣服,随意地说道,“买两身花灯节要穿的衣服。”
从小到大,方如萱最喜欢的便是在绣衣阁买衣服。一则是因为这里的衣服不贵,凭她的那些月钱完全买得起,二则是因为这里掌柜的态度好,并不会因为胖而嘲笑她。
掌柜的闻言哈哈笑了两声,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匣子,放到方如萱面前打开说道,“最近很多姑娘来准备花灯节的衣服,我早知道方小姐要来,特意给你留了两件。”
“这几件都是刚做出来了,款式还都很新,还有这料子,这花样……”他将布料递到方如萱面前,“都是请的京城的绣娘织的,最是适合灯会的时候穿了。”
方如萱是穿衣打扮的行家,那布料的质地柔软,针线细密,她自然知道掌柜的说的是实话,她伸手将那衣服拿了出来,在自己面前抖开。
这是一件水绿色云锦长裙,裙尾处用银线绣着几棵青竹,方如萱还未穿过这样的衣服,一时间有些惊叹。
掌柜的见状,朗声笑道,“方姑娘,咱们都是老熟人了,我也不瞒着你,这件衣服是我从京城特意带回来的,这个花样,这个料子,我敢说,整个阳城只有一家。”
见方如萱被他说的有些心动,他又轻咳一声,有些神秘的说道,“听说这次灯会乔公子也会参加,姑娘可要打扮的漂亮些,说不准还能有一段好姻缘。”
方如萱被他说中心思,脸上泛起淡淡的红,嘴硬反驳道,“这我自然知道,还用你说。”
只是想到那个人也会参加,心中不免开心起来,她本来只是碰碰运气,花灯节隆重热闹,说不准能遇见乔公子,但到底那日他是否参加,她心里也没几分把握。
手指摸过凉凉的料子,方如萱还是忍不住确认了一下,“乔公子那日真的会去吗?”
“会的。”掌柜笑着说道,“姑娘且等着吧,那日定能得偿所愿的。”
见他这么说,方如萱心下也多了几分底。想着掌柜的毕竟是做生意的,每日迎来送往,听到什么小道消息也说不定。
外面日光渐渐落下,两人不敢再耽搁,方如萱爽快地付了钱,连忙让掌柜的包好衣服,回家去了。
不知是不是两人太过着急,出门还没走几步竟与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撞在一起。
方如萱被撞得胳膊生疼,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道歉的声音,一时间有些气愤,刚买完满意衣服的好心情瞬间就没了,她忍无可忍,恶狠狠的回头瞪着眼前的人。
这人生的孔武有力,一身的腱子肉,但是看起来却十分怪异,明明是晴天,他却穿了一身蓑衣,头上还带了个斗笠,只露出两个凶狠的眼睛。
见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方如萱心中不适,扭了扭身子,骂道,“走路没长眼睛啊,撞到人了也不道歉!”
红棉吓得不轻,不敢与这样的人起冲突,赶紧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提醒道,“小姐,我们快走吧,等会儿天要黑了。”
方如萱心中有些害怕,知道此人不好惹,听到红棉这样说,也不欲与他再纠缠,只留下一句,“本姑娘今日心情好,不欲你计较。”便带着红棉走了。
外面乌云翻滚,空气也变得闷热起来。五月的天,果然是说变就变,天色昏暗,似乎是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方如萱和红棉紧赶慢赶地往家跑,终于在第一滴雨水落下之前,两人到了家。
站在廊下,红棉拿出帕子,轻轻地擦了擦方如萱额上的汗水。突然间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半边天,而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雨水哗啦啦的落下。
红棉停住了手,看着方如萱光秃秃的发间,声音颤抖,“小姐……发钗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