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还来得及。
那个人还没回京,其心上人也还没进京。他的小双,还没有喜欢那个人喜欢到不择手段,低微到尘埃里,只期那人看她一眼。
他没随恩师离京,从此再没接过她的信笺。她还唤他“阿浔”,不曾对面不识。
谢浔静静看着专注品尝糕点的她,有一句前世未来得及问出口的话在心中盘桓,几乎要冲出胸膛。
但他还是忍住了。
这已不是上一世,一切都还没发生,她什么也不知道。他的问题或许只能封缄于心,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
没关系,都没关系。只要她还在,其他的,便都不重要了。
这一次,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护住她。
思绪清朗,谢浔垂眸,修长手指掰开糕点,分与她。她为难了会儿,到底还是接了,低头嘟囔道:“不是我要吃的哦,是阿浔分给我的,我有节制哦。”
是在与自己狡辩。是啊,在他离京之前,占据她心神的,不过就是这些闲情琐事。
体态胖了瘦了、衣服长了短了、胭脂该换了、熏香用完了、妹妹又作起来了、弟弟又考倒数了……从没有羞涩思慕。
若是可以,他宁愿她余生都这般无忧无虑。可再有几个月,那个人就要回京了。牵引她全部心神爱慕,令她判若两人,最终……
没来由的痛楚熟悉侵袭,谢浔深吸口气。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阿浔,你怎么了?”宴霜抬头便见他隐有痛色,顿时紧张起来。
多少次疼痛难忍的时候,他也会心存幻想,幻想她如旧时一样,如此时一样,万分担忧,万分紧张。
他们十一年的情分,他不是不意难平。为什么全心全意对待别人,就要对他视若无睹。可那时她已经无法回答了。
如今,也已无法回答了。
所有痛楚,不过心病。她在他怀里香消玉殒,临终恍然如大梦初醒,与他说疼。他来迟一步,疼字便成了魇。
谢浔自若浅笑,低眸避开她目光,道:“忽然心悸,许是这两日睡得迟,不妨事。”
宴霜眉头紧锁,满不赞同:“心悸可是大事,什么叫不妨事?!”
见她这样认真,他只好无奈笑道:“好,待会儿请大夫看看。”
这还差不多,宴霜放了心,忍不住猜测他睡迟的缘由。难道是看书太晚?还是习字太晚?又或者是廖先生布置的课业太难了?!
不是没可能,毕竟那可是廖先生。
廖先生名凤徵,人称夫雪先生。夫雪先生一岁能言三岁能诗,七岁便可作文章。至十六,西戎举兵进犯,边关垂危,连灵帝也意在谈和,他单枪匹马赴千里,妙计频出,反败为胜,扭转乾坤。
圣旨传到边关,夫雪先生朝西北三叩九拜,拒接封赏,拂衣而去,轰动姜朝。
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他收有三名学生,谢兰之是他的第三个弟子,也是最后一个。
偷偷觑他,却被他发现,投以询问目光,宴霜讪讪问道:“阿浔……课业若太难了……”
太难了,她也帮不上忙啊……宴霜心虚,没了话音。
谢浔没想到她这一会儿就想得那么偏,但也没反驳,他答非所问:“小双,你喜欢什么样的儿郎?”
方才一会儿,他也想了不少。若要阻止她重蹈覆辙,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寻一个像样的儿郎,让她提前移情。
只要避免她钟情于那人,就能避免那遭杀身之祸。那场谋杀于她而言,完全是无妄之灾。
幕后之人身份贵重,树大根深,前世他便是极端到不顾性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用了三年才为她报仇。但如今她已等不起。
宴霜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听到了什么?谢兰之,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儿郎?
是谁跟他说起这种风月话题了吗?不然他怎么会下凡掂量起儿女情长?
“阿浔,你今天很奇怪。”她保守客观地陈述。
谢浔知道自己提的突兀,但他已准备好了借口:“小双,我只是很担心你。”
宴霜微愣,不说话了。
这担心也怪得很。她有父母,何须他担心婚事?可放在她身上,竟也算正常了。因着难产之故,她的周岁宴,只是小办,母亲甚至没有出席。
她有些失神。母亲也许……根本想不起来她今年十六了。毕竟她的及笄礼,母亲病了,不能下床,亦没有出席。
所以她的婚事前程,可能只有面前相交十一年的竹马一个人上心。父亲?更不必提。
宴霜眼眶有些酸,她眨眨眼,乖巧地不像在回答这等私密问题:“你若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虽是青梅竹马,但她在他面前也鲜少流露弱态。她来见他,总是轻盈欢喜的。谢浔被她软软的语调触动,心中后悔惹她伤怀,未来得及找补,便听她道:“也不甚重要,等母亲操劳起我妹妹,大抵就能想的起我了。”
这话委屈,可她却非负气。她是真的不在意。方才的软声乖巧,也只是因为问的人是他。
谢浔慢慢道:“小双,不要这样想。”
“会有一个人,将宴伯父与伯母没有给过你的,统统都给你。”所以,不要让真心被践踏,也不要,因爱忘己。
宴霜这下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心下怔忡,随即便笑了起来,眉目欢喜:“那不就是你吗?”
谢浔一顿,坦然与她对视。
我也可以。
只要不是那个人,都可以。
能够重来一世,他此身无别念,唯念她长安。
宴霜不在意这事,便也没有纠结,她托腮道:“这可太难找了,若换我妹妹,倒是容易。”
谢浔微叹:“小双何必妄自菲薄?”顿了顿,又道:“小双若觉得难,我可以代劳,也方便些。”
合情合理,但宴霜却有些为难:“那会不会很耽误你?廖先生那里……”
她提起来,谢浔顺势垂眸,面露遗憾:“先生欲归故里,恐怕教不了我了。”
宴霜一惊,眼睛都睁圆了:“怎么会这样?”
谢浔叹息一声,没有说话,宴霜却已然在心里品出了千百种的难舍。她下意识安慰道:“阿浔,没事的,若换在国子监,你恐怕也正该结业,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若是不舍他老人家,将来还可以去探望……”
待她归家,他自然要去与恩师陈明拒意。无论如何,他不能再离开了。
宴霜绞尽脑汁,将安慰之词翻了个遍,这才见他恍然长舒口气,似乎有些慰籍:“小双说的是,我竟然没想到。”
谢兰之哪里想不到?恐怕是被这糟糕的消息打的措手不及,还没有反应过来吧?
宴霜愈发觉得她的阿浔果然是湛湛君子,更宽慰他:“阿浔不是担心我的大事吗?廖先生若回去,阿浔也能腾出空来帮我啦!”
谢浔自然温和一笑,算许下约定。
若真如此行事,恐怕日后还要多多麻烦宝珠掩护……宴霜一点点盘算着,旁边的人也不再说话,气氛便静了下来。
谢浔在安静中长久默然地凝视她。他真的,太久没有见到她了。
几缕墨发滑落她肩头,与她白皙脖颈透出的青细经脉交错,嫩红丹蔻轻抵下颌,若有似无的为难轻叹转瞬即逝。目之所及,无一不在昭示她的鲜活。
她活生生在自己面前,一切都还有回寰余地。
*
申时,谢宝珠猫着腰从帘幔后探出了头,笑嘻嘻唤:“哥哥?”
谢浔抬眸看她,她便活泼蹦哒到他旁边,一伸手:“霜霜姐姐给你打的络子!”
她手心上,正躺了一条华美精致的络子。初春时将灵福络系在身上带出去踏春,会带来好运气。
谢浔定定看着那络子,不说话。为免有人发觉,每次她在他这儿待不足多久便要回去寻宝珠,至于在宝珠那里待多久,便权看她的意思了。
今日她留到申时,原来只是为了打完这条络子,好让宝珠拿给他。
哥哥好像有点不对劲?谢宝珠困惑唤他:“哥哥?”
谢浔敛眸,从她手里拿过络子。
手上一空,谢宝珠成功完成任务,那细微的不对劲便消散了,她复又笑嘻嘻说起别的:“还好霜霜姐姐与她妹妹并不亲近,不然我谢宝珠的‘墨宝’要是被她瞧见,早露馅了。”
每次谢浔为宴霜画的画,带走时都假托在谢宝珠名下,也是运气好,宴家人大抵是觉得有其兄必有其妹,所以从未怀疑过这谎话。今天宴霜走时,也卷了两卷收到了袖子里。
谢兰之的字画闻名遐迩,字还好说,画作却只有山水写意之作流出,是以世人从不知道他亦擅工笔。也所以,就算被宴家的谁瞧见,也未必能认出来。
今日画的,便是两朵菱花,作纸鸢图样用。
谢宝珠显然也知道,笑中难掩揶揄:“说起来,霜霜姐姐放纸鸢真是一把好手,放一只丢一只,哥哥年年画图样,纸鸢年年丢,我问的时候,霜霜姐姐都不好意思说了。”
谢浔闻言忆起她提及纸鸢一事时的心虚模样,眼中也浮现笑意。他们之间,何必不好意思?
谢宝珠见此不由得起了些鸡皮疙瘩,她哥哥对外人端方疏离,可对着霜霜姐姐,真是宠到不能再宠了。她不由得道:“哥哥,你这样,我都要吃醋了,将来若是嫂嫂进门……”
话音未尽,轻飘飘的目光落到了她脸上。
啊啊啊啊哥哥不要这样看她啊!她错了!谢宝珠立刻道歉:“我错了!我不该开这些没有分寸的玩笑!”
出乎她的意料,兄长并没有如常斥她胡说,也没有责令她谨言。谢宝珠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悄悄抬眼,只见他垂眸看着手中的络子。
这是……
谢宝珠心里有一个惊人的猜测,她张了张口,自己都不敢信:“哥哥,你……”
话止于此,回答她的是无声默认。如果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哥哥一定会反驳的。
谢宝珠有些恍惚:“是我今天睡太久了吗……”
显然不是。
即使被她猜到,谢浔也不欲与她多说。他将络子收入袖中,简短告诫道:“不要让她知道。”
京城儿郎众多,他是下下之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