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京郊。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倏忽销声。马上男子一身劲装,未着蓑衣,浑身已经湿透。他却毫不在意,利落下马,几步便到一小小坟茔前。
坟前兰草环绕,瓜果俱全,正燃着一支江州香。可见祭拜之人方才离去。
他懊恼地抹了把脸,自收到消息他便马不停蹄赶来,谁知还是没能见到人。
新政推行艰难,世族阻挠愈烈,天灾又频频爆发,陛下可谓是举步维艰,分身无术。若能请著得十二策的谢兰之回来,何愁新政难行?毕竟,新政是以十二策论为基础,只是没有谢兰之这个主心骨,施行起来竟难到了这个地步。
他目光又回到坟茔前,透过熄灭的余烟,忽闪的雷电,“兰体”所刻碑文清晰可见。
——宴氏长女之墓。
他有从龙之功,对曾一同辅佐陛下的谢兰之也算有些了解。埋在这里的,是谢兰之不为人知的青梅。
在她身死之前,没人知道她认识谢兰之。她身死后,谢兰之一改清傲,入朝三年,几经牢狱,将太子一脉全都送下了黄泉,亲自监斩。
所有人以为,这便结束了。谁知辞呈寥寥几语,从此再没人见过他的身影。
又一次无功而返,他点了支香,权当祭拜,翻身上马,蹄声渐远。
雨势更大,暗处有一人撑伞折返。他长久凝望着坟茔,身影渐融入雨幕。
惊雷乍响。
光怪陆离的黑暗被惊雷轰灭,青幔帐中的少女陡然惊醒。
*
眼前一片昏沉,只隐现一丝天光,头疼欲裂,宴霜颦蹙秀眉,低低呻.吟。
床幔被掀起,大丫鬟依依见她面有痛色,连忙问道:“姑娘可是受风了?是头痛吗?要请许姑娘来看看吗?”
宴霜被扶着倚在靠枕上,头疼得无法思考,眼帘半阖,但还是断续道:“先寻人去母亲那里告罪,再请许姑娘来。”
若寻府医看诊,早膳必赶不及,不先说明情况,恐母亲又要不痛快。加上她爱煽风点火搬弄是非的胞妹在侧,万一惹了禁足就不好了。
她今日还要赴约。
依依连声应好,疾步出去,少顷,同一张脸的尔尔捧热茶进来,担心极了。她家姑娘自小身体好,极少生病,昨夜门窗都关好了,按理说不该有事儿啊?
热茶入喉,四肢百骸都随着熨帖起来,宴霜总算能睁开眼,长长舒了口气。尔尔晓得她难受,也不聒噪,又添了杯茶。
两杯饮尽,宴霜低问道:“母亲那边去人了么?”
尔尔忙道:“让明秀去了,姑娘别担心。”
宴霜静了会儿,忽然笑出了声。这话本来怪得很,因病告罪,缘何担心?到她这儿,反而成了常态。
大抵……皆因母亲生她时受尽难产之苦,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所以对着差点害死自己的长女,永远也无法喜欢。
嫌恶随着胞妹宴姝的顺利出生,变成了漠视。再后来,宴姝小小年纪无师自通了挑拨离间,漠视又变成了苛责。
她轻叹一声。是她的错,母亲已经给了她这条命,怎样对她都是应该的。至于宴姝,她那小小爱好也不算什么,毕竟她时常在忍不住出招后可怜兮兮来道歉,心里大概也清楚并未犯到长姐的底线,所以有恃无恐。
事实上,也的确没有犯到宴霜的底线,所以宴霜可以容忍她的肆无忌惮。
宴霜心平气和,闭目养神,头疼竟有些缓解,痛色隐去,清丽娟秀的面庞上带着憔悴,更加惹人怜惜。
不一会儿,家中府医许姑娘来了。
宴霜稍稍偏头,将纤细手腕探出去,客气道:“这么一大早的,也是麻烦姑娘。”
许姑娘开着医匣,并无多话。她是太医院院首的孙女,虽不是嫡出,却很有本事,受不得折辱才离了家,是胞妹宴姝机缘巧合予她安稳,家中便一直用着这个人情,头疼脑热都请她来。
说起来,宴姝施过的援手真是太多,以至于其拥趸坚信宴姝是人间最善良温柔的存在,加上宴姝的确有几分本事,时兴的衣裳样式发髻妆容,半数出自她手,令她更受追捧。
宴霜在京城,凭着“宴姝长姐”的名头,也得到过不少礼遇。她有时想,这便当宴姝作妖的赔礼,所以,何必计较?
“姑娘并无受凉,应当是昨夜梦魇惊惧过度,我写一副安神方子便罢了,两日便能见好。”
宴霜浅浅笑:“有劳姑娘了,尔尔,你送许姑娘吧。”
尔尔应是,两人一道出去。
依依这才进来,边为宴霜更衣边忧道:“明秀说昨夜没听着姑娘出声,您是做了什么梦?”
至于受到惊吓,甚至头痛?
宴霜方动了回想的念头,轰然雷声与瓢泼的雨声惊响,头又痛了些。
她避道:“不记得了,这么早说梦也不好,算了。”
也是,从没大清早说梦的,依依也不再提,专心侍候梳妆。
*
谢家与宴家交情泛泛,谢夫人常常疑惑她女儿为何与宴家大姑娘如此要好,好到一月里有半月都在约着玩,数年如一日,甚至成了京城手帕交的典范。
但女儿家交朋友,本也没什么准则,且她们从来没出过龃龉,谢夫人便也没放在心上,在门口见到低眉敛目乖巧行礼的宴家大姑娘时,也只是淡淡应了礼。
一路到了谢宝珠的院子,谢宝珠这时竟还没起身,也不避讳,直接让宴霜到内室来。
“霜霜姐姐,哥哥他在等你了……”话语软软的,已经熟稔极了。宴霜把垂落的被角给她掖好,倒真像是哄妹妹,温声道:“好,宝珠睡吧。”
谢宝珠是谢家这一辈唯一的姑娘,从名字就能看出来谢家对她的宝贝程度。因而在她说想自己的院子能够连通父母、兄长的院子时,没受多大阻碍就如愿了。没人会细想她为何如此要求。
宴霜走着已经走过许多遍的回廊,没有遇到一个人。
到了尽头,首先看到的是隐在墙头的幽幽绿竹,宴霜想到墙那边的人,终于绽出了这一个清晨唯一放松的笑。
同样,墙里边也没人,宴霜撇过竹丛,踏上青石小径。
从小径尽头上了檐廊,宴霜一下就看到立在门前的那个人,他端立在门前,身形挺拔,似在远眺,月白衣衫缀腰间白玉,更衬得他清雅无双,清傲出尘。
没人知道,谢家真正与她交好的,从来都不是谢宝珠。而是京城无人不知的谢兰之。
她眉眼舒展,亲昵轻唤:“阿浔。”
那人应声回首,眉宇间放松温柔,一如春山朝生。宴霜抿唇一笑,提着衣裙顾着脚下,没有看到他一瞬的恍惚。
“你等多久啦?”到了跟前,宴霜放下衣裙,抬头看他。
谢浔为她推开门,声音有些轻,不甚真实:“没有多久。”
宴霜才不信,他一向起的早,今日她来的又迟,他一定等了许久。
案桌上已经摆了她爱吃的点心,甜甜桃香透过茶盏逸了出来,宴霜熟练地冲开果子茶,反而招呼这间房的主人:“你坐呀。”
等到谢浔与她对坐,她也调好了甜度,把不甚甜的那杯推到他面前,自己捧着原来的,解释迟到的缘由:“我今日晨起头有些痛,请大夫来看,因而耽搁了会儿,没有误着你吧?”
谢浔与她可不一样,他的文章骨秀天成,是京城无人不知的谢兰之,一赋扬名,十二策论直接就将与他上下差十岁的人都比了下去,每日里想要见他的人不计其数。
谢浔却只注意到了第一句:“头痛?为何会头痛?”
宴霜这会儿已经好多了,她指了指太阳穴:“昨夜做了噩梦,不晓得梦到了什么,大夫来看,说我头痛是因为被梦吓到了。”
她说完,看到他眸间转瞬即逝的一抹情绪,怔忡:“你怎么了?”
谢浔隐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他慢慢道:“我昨夜也做了噩梦。”
宴霜一下紧张起来,明眸忧愁:“你怎么会做噩梦呢?那你头痛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关切询问一声又一声,与永远不会回答他的梦境截然不同。原来,不是梦。
她穿着桂子绿的衣裙,鬓边是两支春雁,在喝她最喜欢的甜果子茶。原来,是旧年春日。
他竟回到了过去。谢浔闭了闭眼,浅笑:“没有事,小双,你多虑了。”
宴霜看他从容端方的样子,心下已经信了**分,毕竟他很少骗她,即使是这种问题。
她小口地抿着果子茶,舒了口气:“那就好,你不知道,我今日眼睛还没睁开,头先疼了起来,好疼啊。”
“阿浔,好疼啊。”
又是春日了,她穿着桂子绿的衣裙,发髻间是两支春雁,她在他面前,垂着眼眸,双手捧着茶碗,在喝她最喜欢的甜果子茶。
谢浔闭了闭眼,眼前却映出了她满身血的模样。
她说——阿浔,好疼啊。
谢浔很清醒,他知道那只是寻常幻觉。
她只是在很寻常地与他说琐事,不过恰巧提到了“疼”这个字。
并没有唤他的名字,气若游丝。
他回到了过去,她还好好儿的。
一切,都还来得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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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