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寒露重,姜甜起的又早,冬雾浓白遮盖着远山天空,出了院门就看不清路了。
姜允生仍然坐在他的棺木上,但他现在不看天空了,目光总追随着姜甜走。
姜甜先到灶间烧上一锅热水,然后洗了米放到瓦罐里小火煨上,再来洗漱。将自身打理好了,姜甜例行去看昏迷了几天的父亲,情况好些没有。
为了瞒过阴差,留下心爱的小儿子,姜父用了禁忌的法子,代价就是自己几近油尽灯枯。若是姜甜晚回来半天,他必定不得好死。
现在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姜甜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醒来,一切都听天由命罢了。
今日天气也像前几天一样,还好。
姜甜等到半上午的时候,冬雾慢慢散开没那么浓了,挎着大竹篮拿着镰刀往地里去。
白菜需要收割回来一些,葱蒜也要在家里备点儿,过两天仿佛又有一场大雪要下,今天姜甜还要去集上买些米面粮油储备在家里。事情看着不多,可也没有能闲下来的时候。
到了地里,薄雪在白菜头上覆了一层,就像戴了个白帽子。姜甜先把白菜顶上的雪拂去,把最外面的老菜叶子掰开,然后用镰刀从根部割下。割下的大白菜就放到一旁大竹篮里。
多年以前,姜甜还没离开这里去城市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干惯了的。离开近十年,如今再拿起镰刀,虽然有些手生但多做几次后,又找回曾经的手感了,于是动作越发利索起来。只是细嫩的手在风里雪里没待多久,就变得红彤彤,冻得十指冰凉渐渐麻木。
割了一篮大白菜,拔了大把葱蒜回到家里,姜甜又匆匆出门,往乡里去。
这次要买的东西多,出门前姜甜从书房里翻出两张纸片人带在身上,准备到时候让它们提东西。
今日逢上集市,只是姜甜到的这个时候,集市正开始慢慢散了。姜甜忙加快脚步从这头逛到那头,看到需要的东西一路买了一大堆。最后到乡里唯一的小超市,买了米面油盐之类,再多两个纸人也提不住了,于是带着它们返程。
回去的路上有三五成群的村民或挑或背着东西往回走,那是附近各个村子里的人,粗略打眼扫过,有几张略觉熟悉的面孔,是以前在同一个学校上过学的同龄人,只是比起姜甜,她们更显苍老。
姜甜戴着羽绒服的兜帽,领着纸人加速赶路,很快超越前面的人,向着崎岖小路往山里去。
身后有讨论声随风传来——“那是谁?看着眼生。”“像是往那边山里去的。”“山里那家人的亲戚?”“是那家人大女儿回来了吧?前些年听说去城里打工了……”“前几天石家沟子淹死了好几个娃子,听我从娘家回来的嫂子说山里那家人小儿子就在里面……”“真的?”“啊呀,这可真是作孽啊……”
距离远了,风里吹来的声音模糊不清,姜甜收回倾听的心神,想到家里已经变成鬼的小弟弟,心累的叹了口气。
现在这个年代,养个小鬼可不容易啊。
姜允生的头七这天,深夜子时,院子里烛火通明。姜甜已经设下祭坛,把这些天随身携带的木牌摆在祭坛中央的桌上,穿上祖传下来的、她好多年没碰过的法衣,站在祭坛的阵法里,面对棺木当头立着。
总是坐在棺木上的青面小鬼已经站起来了,空荡荡的校服随风鼓荡着,细细瘦瘦的身体仿佛随时能被风吹倒,苍白的十指慢慢长出了青黑的尖锐指甲。看他眼睛,已经染上带血的绯红了。
含怨而死,仅凭一口怨气就能化作厉鬼,缠上害死他的人,一一报复回去,不论生前死后,姜允生,都不是个善茬。
大院外寒风呼啸,黑夜里开始飘落雪花。姜家大宅布置了厉害的阵法,大风吹不进来,雨雪飘不进来,被锁在院子里的阴气和小鬼也出不去。姜允生突然从棺盖上跳下,他已经完全是厉鬼的模样了,张开血盆大口向姜甜飞扑过去。
祭坛的边缘灵光大亮。
尖锐的鬼哭声震耳欲聋,姜甜隐忍的皱起眉,看着被阵法逼退的小鬼张牙舞爪在祭坛外徘徊,忌惮着不敢过来的模样。
可惜她此时手无寸铁,离家多年曾经学的法术也忘得差不多了,除了这一身灵力还在,脆皮的法修流实在是没法儿在不靠法术和法宝的情况下,跟一个厉鬼正面刚。
一时竟束手无策。
姜甜暗暗后悔,这几天没有抽空去把祖传法典找出来,好歹能回顾复习一下。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在姜允生清醒过来之前,她只能守在祭坛里,由阵法保护着。
小鬼多次攻击祭坛,想把命牌抢回去,但每次都被阵法击退,随着时间过去,距离天亮越来越近,小鬼也显得愈发急躁,他开始频繁的冲击阵法,受伤后的鬼哭声震得姜甜痛苦的捂着耳朵,蹲在地上直不起身。
晨曦将至,伤痕累累形容更加可怖的小鬼,怨恨的瞪了姜甜一眼,不甘心的躲回了棺木中。
姜甜蹲地上缓了好久,等到微弱的天光过渡到大亮,才扶着桌沿站起,把摆在桌上的木牌拿起来,一边擦着耳朵里流出的血迹,走向起居的厢房。
院外雪深,天空瞧着倒是晴朗,天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晶莹的雪光,明晃晃晃花人眼。
左厢的一间门突然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声。
头发全白、瘦可见骨的老人扶着门出来,他的步履蹒跚,眼神不复清亮,但还是第一眼看到了大院中央的棺木,然后他模糊呢喃着“允生……”,三步做两步走,颤颤巍巍奔到了棺木前,仿佛抚摸一个孩子那般,轻轻的拍着棺盖,含糊说话,仔细辨听,他在说:“允生啊,不怕不怕,阿爸会保护你的……”看他眼神,分明已是痴傻了。
姜甜换了衣服出来,看到抱着棺盖不撒手的老爹,眼神有点复杂。她走过去喊了一声:“爸。”
姜父拍着棺盖嘴里喃喃自语什么,过了会儿后知后觉的转过头来看一眼,含糊的问:“你是谁?”
姜甜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是姜甜,你女儿。”
“女儿……女儿……你回来啦……”
“是的,我回来了。”
姜父转身拖着她的手往棺木靠,“弟弟……弟弟……照顾弟弟……”
姜甜扶着他的肩,发现曾经宽厚的肩膀如今已经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不免心中发酸。她顺着那双没什么力道的手靠近棺木,说:“好,我会照顾好弟弟的。你现在饿不饿?我去拿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好、好………允生吃……”
姜甜先去房里找来厚实的衣物鞋子,哄着傻了的老爹穿上,然后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廊下,可他死活不肯离开棺木半步,无奈只得让他就近坐着,面前摆着个炭盆取暖。
姜甜去灶间盛来一直小火煨着的米粥,放温了才递到老爹手里,看他好歹还能自己吃东西,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
照顾一个鬼弟弟就够麻烦的了,若是老爹傻得连自己吃饭都不会了,那她想必……唉!
今日天气还算晴朗,只是地上积雪不浅,出门不便。姜甜收拾了家里,闲来无事便搬出梯子,到祠堂里,先上香祭拜过祖先,然后把梯子架到祠堂大门口,爬上去从祠堂的牌匾后面,摸出了一本……一个包裹。
包裹挺大挺沉,姜甜提着它小心翼翼下来,把梯子搬回到厨房,才提着它到自个儿房间里,先把蒙了一层薄灰的包袱皮用抹布擦了擦,才拆开结打开。然后姜甜看着里面露出来的东西,露出了一个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
“……”
钱,包袱里面是一打一打的钱,一张张鲜艳的大钞整齐捆扎着,静静躺在包袱皮上。
难怪!
难怪姜允生说没钱买鸡蛋,难怪他们平时日子过得那么紧巴,看到这堆钱,姜甜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呆了半天,姜甜今天第二次叹气。
把一打打的钞.票拿到旁边干净的地方放好,露出最底下那本她曾无比熟悉的青皮古籍。拾起祖传法典,打开封皮,掉落一张折起的的纸,纸上字迹密密麻麻,姜甜猜想,这大概是老爹留给她的一封信。
展开,果然如是。
‘时间紧迫,电话里来不及与你交待太多。阿甜,待你回来,我想必已经尘归尘土归土,我的后事不必操办,万望你照顾好允生。本打算有允生在,你可如你母所愿,像平凡人家的女孩儿般嫁人生子,奈何天意!允生终究是不被允许生在这世上的!阿甜,只苦了你,往后只得你一力担起姜氏传承。我将多年来积蓄与你寄回的钱财置于一处,本意做你嫁妆,如今……天意弄人!
你天赋异禀,必能懂我一切布置意义所在。熬过四七,允生可转为镇宅鬼修,望你们姐弟扶持,即使我身死道消,也可瞑目!
父留。’
读完信,姜甜垂头抹去眼角沁出的泪珠,吸了吸鼻子,把信纸折好仍然卡在书页里。
走出房门,看到老爹穿着臃肿坐在椅子上,目光呆呆,只静静看着棺木。
人还活着,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了。
姜甜鼻子泛酸,转头去灶间搬了把小矮凳出来,坐到老爹旁边慢慢翻阅祖传法典。
这上面的东西大半她都曾学过,如今复习起来,自比初学快了许多。想来不必多久,她又是当年那个精通法术的姜氏继承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