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甜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时,正是日暮黄昏。
大门口的石狮子上挂着白纸扎出的花,红漆剥落的大门两旁屋檐下垂着白色的灯笼,绘满符字的白幡在冷风里飘摇。
跨过高高的门槛,踏进敞开的大门,一副漆黑棺木,被两条高脚木凳抬着,孤零零摆在大院当中,一头正对门口。
肤色青白,穿了一身单薄校服的瘦小男孩坐在棺木上,抬头望着暮色四合的天空,愣愣地出神。
把行李箱放在门边上,姜甜从棺木旁走过,到棺尾,捻起三根香点燃,插进香炉中,引来棺盖上男孩的目光。她转身进了院中大堂。
不如说这是一个祠堂。
供奉了一排又一排牌位的大堂里,香火缭绕,堂下蒲团上,老到仿佛行将就木的老头盘腿坐着,双手呈怀抱阴阳之势,保护着怀里一个小小木牌。
“爸。”姜甜在他身边跪下,伸手去接他怀里的木牌,“给我吧。”
姜父迟缓地抬起头,露出苍苍白发下浑浊的双眼,和层叠褶皱的面皮“你……回来啦……”
姜甜点头,“是的,我回来了。”
姜父的声音低哑苍老,有时不甚清晰,听着像遭磨盘磨砺后的粗糙老树皮,费尽力气才能从喉咙中发出声音,“……封、印……”
姜甜:“是的,我会看好的。”
“……弟……弟……”
“嗯,我会照顾他。”
“……牌……匾……典……”
“嗯,牌匾我会去看的。”姜甜伸着手说:“把他给我吧。”
交待了重要的事情,姜父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姜甜顺势把木牌接过来,一手扶着往下倒的姜父,另一只手把木牌往兜里一揣,原本离开阴阳阵的木牌浓重阴气正待爆发,又进了姜甜的兜,瞬间就像进了克星的老窝一样,一丝一毫阴气都不能再逸散出来。
姜甜把倒下的父亲抱起来离开祠堂,送到平时起居的厢房,然后回到前院。
暮色深了,开始看不清路。
她摸黑到院子里,拿上一堆香烛纸钱,香烛点起,插进香炉,在原来的灰堆上燃烧纸钱,一边撕,一边烧,然后一边念,“姜允生,姜允生,姜允生……”
棺盖上的男孩从那头坐到了这头,他低垂着头去看火光下的姜甜,一边应答她的每一次呼唤,一边将缭绕的烟火气吸入腹中,“我在,我在,我在……”
烧完了纸钱,红烛也快要燃尽。
姜甜拍拍手里的灰,抬头跟盯着她看的男孩对上眼,说:“我是你姐。以后,就是我来养你了。”
男孩姜允生点点头,平静的说:“我知道。阿爸跟我讲了。”
姜甜看看他,说:“我记得我走的时候你是三岁,现在有十二了吧?”
姜允生点头,“刚过。”
姜甜问:“怎么死的?”
姜允生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这个问题:“放学的路上,班上的几个坏同学抢走了我的新衣服,推我摔到路边水沟里,我好冷,爬不上来,阿爸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冻死了。”
这时轮到姜甜沉默了。
过了会儿她问:“那几个欺负你的同学呢?”
姜允生坐直了身体,小手拍拍自己的肚子,露齿一笑,“在这呢。”
姜甜点点头,没说什么。
天色越来越黑了,外面的冷风呼呼吹着,院子里有阵法阻隔,风吹不到这里,但待久了也觉得冷。
跟多年没见的小弟弟聊天完了,姜甜起身去把行李箱提过来,准备去以前住的房间先凑和过一晚上,明天有空了再给宅子来个大扫除。
毕竟,她以后都要住在这里了。
姜允生看着她准备走了,有点不舍,说:“你明天还来跟我说话吗?”
“来啊。”姜甜说:“我以后都在这里了。”
院子左右各有三间厢房,姜甜推开右边第一间的门,行李先放门外,她掌灯进去看了几眼,摸了摸桌上没什么灰,才把箱子提进去,然后收拾歇下不提。
第二天天未亮,姜甜起来先给小弟弟烧了香火供奉,去左厢房看看昏迷的父亲情况,然后点蜡烛到厨房,烧了热水洗漱,就着厨房里有的面条蔬菜下了一碗清汤面。原本还想卧个鸡蛋,但是找了一圈,厨房里除了不多的柴米油盐面条和几颗包心菜,再没别的可以入口的东西了。
端着面条到廊下,姜甜问棺盖上的小弟弟,“爸平时不买鸡蛋的吗?”
姜允生摇头,“没有钱买。”
姜甜夹面条的手顿住了,说:“我每个月给他寄的钱呢?”
姜允生说:“给我交学费了。”
“你一年学费能要好几万?”
姜允生算了算几万是多少,没算清。他摇头说:“要好几百。”
姜甜一根一根地吃面条,说:“我一个月寄两千给爸,他怎么连鸡蛋都买不起?难怪你这么矮,营养不良啊。”
姜允生没说话,坐在棺盖上撑着下巴看她吃面。
姜甜问他:“你想吃吗?”
姜允生摇头,“吃腻了。我不想吃了。”
得,看来总是吃面。
姜甜吃完早餐,洗了碗,又在灶上烧了一锅热水,然后天亮起来了,换了一身以前的旧衣服,开始在院子里搞大扫除。
姜家的宅子不算小,在乡下是高门大院的地主家老宅,换到城市那就是占地七百平带大院花园的中古风别墅。
一扇朱漆大门,进来是宽敞的前院,四四方方大概有两百多平,靠边种着冬天掉光了叶子的树。正对门是祠堂,一般不开。左右两边是各三间厢房,房间面积可参考城市里的大酒店套间。最后是厨房,这是位于大门左侧夹角的一间,相对来说低矮的建筑,除了烧水做饭,水缸、木桶、锅碗瓢盆、柴禾木炭、扫把斧头等等物品,全都放在这里,即使如此,厨房依然算得上宽敞。
花了半天的时间将宅院里所有地方都清扫了一遍,对这房子大概有了个普。姜甜去厨房提水,到自个儿房里把灰头土脸的自己清洗干净,然后出来准备做午饭。
厨房里还有米,刚好盖过缸底,橱柜里还有一把面条,她一个人大概够吃四五次,还有两颗包心菜。
姜甜叹了口气,呢喃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准备出门到外面看看。
姜允生告诉她:“地里有白菜。”
“地在哪儿啊?”
“出门往左拐,那一片地都是咱们家的。”
姜甜出门左拐,沿着大院的墙根下走到底,看到斜坡向下的一片土地,浅浅的白雪铺了一层,一垄垄的白菜,一垄垄的葱,一垄垄的蒜,在雪地里呈现一片朝气的青色绿色。
确认过了地里只有白菜,葱,蒜,姜甜露出一点绝望的表情,“难道这一个冬天,都要靠这一地白菜来过吗?”
在田埂上吹了好一会儿的风,内心觉得萧瑟的姜甜回到家里。
姜允生看到她空着的手,想了想,说:“你不会砍白菜吧?我会,等我度过四七了,我就去帮你砍。”
姜甜不想说话,摆摆手进了自个儿房里,没一会儿拿着钱包出来了。
“我去买菜。”她说。
姜甜去过乡下的集市。农历逢三、六、九的时候就是大集,平时集上没什么人,只有住在那里的乡民贩卖些自己家里的东西。
姜家住在远离村子的地方,去村子和去集上是两个方向,但两边的路程都差不多长。天上没下雪,只有地上有薄薄的积雪结了冰,姜甜凭着记忆从家里走到集上花了四十多分钟,然后到家门口支了摊子的人家买了她需要的东西。
惊喜的是集上居然有了一家小超市,姜甜进去后看到,里面虽然货物品类不丰富,但大都是乡下人家平时都能用到的东西。
油、盐、酱、醋、袋装榨菜、鸡蛋、紫菜、海带……吃的东西林林总总买了一堆,直到她估计再多自己提不动了才罢手。
回去比来时慢了一些,一个小时后姜甜才到家,把东西提到厨房按习惯分门别类,然后去看看昏迷的老爹状况如何,之后再回来简单下了面条,煎了鸡蛋,拌着榨菜和烫熟的包菜丝吃了顿迟来的中饭。
又给小弟弟烧了香火供奉,姜甜搬了把椅子到房门口,坐在廊下开始思考自己今后的生活。
地,是要继续种的,乡下很多东西要自给自足。那么种什么东西就很重要了。蔬菜不能只有白菜,萝卜、豆角、茄子、辣椒……
对了,这附近的几座山好像都是他们家的,山里的好东西也多啊,该找个时间去山里看看。遥想当年,她还在这里生活的时候,三天两头往山里钻,春天有蕨和笋,下雨满山菌菇冒出来,还有一开就美不胜收的桃花……夏天很多野果成熟,山花盛开,随便做个陷阱就逮到野鸡野兔……秋天松果毛栗一树一树,还有山顶晚熟的桃子,虽然小,却很甜……
需要琢磨的东西、需要做的事情多了,就没空去想别的。
姜甜刻意控制自己不去想的事情,现在,是真的没空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