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营远在京郊,本是傅疏为北上难民敲定的暂隅之地,只为难民能够暂避风雨,修缮迅速,条件自然算不上好。
更别提这样金质玉相的金贵人踏足此地。
渐眠眼尾烧的潋潋,从长秋殿出来时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若非他央薄奚,自己是决计无法独身来此的。
长秋殿的人想拦却不敢拦,只他走后才有人偷偷去禀报圣人。
他一落地,太子殿下来安置营的消息迅速传到傅疏耳朵里。
他眉心攒动。
傅疏就知道,这小王八蛋,一日不给他找事心里就不痛快。
傅疏眉头紧蹙,强压着躁出声问:“他来做什么?”
下属还未回话,向来规矩谨慎的枢日便跌跌撞撞闯了进来,不待人问,便自请开口,神色慌的叫人生疑:“大人、大人,殿下他--”
枢日话音未落,傅疏便快步出了帐。
傅疏仁德,这些被枉顾残杀的性命多如牛毛,他自掏银两,每人拨了一口薄棺下葬,做的极为体面。
只是如今却为渐眠行了方便,他不必再去集中将这些尸体都搜罗到一起了。
他晃晃荡荡分明站不稳,细看能察觉小腿肚都在打抖,勉强靠薄奚撑着才能站起来。
硬撑着来这儿,看到一切尘埃落定才能安心。
猎猎火舌舔舐上棺材,燃起熊熊烈焰。
傅疏赶到时那些棺材已经被烧的七七八八,精武卫跪了一地,无人敢拦。
傅疏眉头直跳,“渐眠--!!”
他没有回答,满天灰烬飘浮上空,有些落在他肩上。
于是当渐眠抬起头,拿那张粉光脂艳的可怜相去看他时,罕然叫傅疏失了声。
他鼻尖通红,在傅疏怒吼出声时很轻的抖了一下肩,又讨好笑笑,唤他傅相。
很不合时宜的想法在傅疏脑袋里飘过,他顿了两秒,回身拔鞘。
“渐眠,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先是大雪搜山,现在又给臣搞这出。”他阴森森开口:“不罚你,你要上天。”
剑尖直指渐眠,他并不害怕傅疏会对他做什么,雪封国就这么一个独苗苗,老皇帝再生不生得出来还是两说,所以,傅疏不敢拿他如何。
渐眠咬紧下唇,长长的眼睫颤颤巍巍敛下,看上去就是怕极了的样子,但唯有他自己知道,从啼啼山回来以后,这具身体就有些不对劲。
从回到长秋殿,渐眠滴水未沾,若有什么东西。
若有什么东西。
他想起来在山洞。
“殿下。”有人打断他的思路。
薄奚的声音很轻,像冰棱碎在身上,冻得人彻骨生寒。
“殿下还撑得住么?”
不远处,傅疏正往他这里走,渐眠神情恍惚,泪眼涟涟。
他知道依附谁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一把推开薄奚,朝傅疏的方向奔去。
傅疏刚刚组织好的下半句话就在渐眠砸在他身上的一瞬尽数失语。
他扯着傅疏,指甲深深陷进男人肉里,残烬前,有渐眠刻意留下的一副棺。
嶙峋指节攀上傅疏手腕,从他手里顺走长剑。
砰--
棺盖被他撬开,里面的尸首展露人前。
“傅疏,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红斑疱疹样的东西层层叠叠生在尸首身上,有些甚至蔓延到了脸上。
这是渐眠从里面捡出最直观的一具尸首,傅疏就算没看过,也有所耳闻。
渐眠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穿书者,即没有系统傍身,也没有什么大开的金手指。他能做的微乎其微。
聪明人傅疏一点就透。
“是天花。”
在傅疏渐渐拧紧的眉头里,渐眠开口,声音很轻:“傅相,坚守本心。”莫要落下个以死证清白的下场。
渐眠已经站不稳,面前景象在他眼中化作昏聩深海,往前半步便会被跌进去,淹没口鼻。
难以呼吸。
“孤累了。”
他不清楚傅疏究竟有没有回答,强撑着身子往前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倒在傅疏面前。
万蚁噬心都好过此刻痛苦,他以为自己会摔在地上,但是没有,反而落入了一个极其熟悉的怀抱。
“殿下。”有人唤他。
分明眼前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但那张极其薄情的长相还是如此清晰的映在渐眠眼底。
薄奚将他抱上马,身形很稳,将渐眠牢牢罩在怀里。
从这个角度往下看,薄奚挑剔地将他从头扫量到尾,一开始想的东西抛在脑后,只能看到渐眠发顶有个小小的旋。
真奇怪,这样阴毒无情的人,居然也能有这样圆圆翘翘可爱之处。
薄奚顶了顶上颚,没有说话。
渐眠穿的很少,体温上升却很快。
傅疏留了一队禁卫护送渐眠回宫,却被薄奚远远甩在身后。
他不再抱他,将马缰塞进渐眠怀里,声音冷酷:“能听得到吗?”
渐眠意识已经处在崩溃边缘,很艰难地分辨出薄奚的话,点点头。
“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我下马,殿下自己到雪堆里滚一圈,别的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对殿下的名誉有些微受损罢了,不过殿下自然也不在意这些。”
“只是如今严寒,若落下病根......”
他点到即止。
渐眠崩溃地哭出声:“选二。”
薄奚:“......”
“殿下知道二是什么吗?”
薄奚不抱他,渐眠只能勒住缰绳,紧紧抱住马脖子。
风很大,但他说话也很大声:“选二。”
……
来福客栈迎进来几位很不寻常的客人,为首那位被抱进来的男人看不清面容,掌柜有一双好毒辣的眼睛,一眼就看出他身上穿的衣料不凡,这暂且不提,再看片刻后守在客栈外的禁卫,掌柜膝盖都要吓软。
他斟酌出此人身份,不敢怠慢。
薄奚将渐眠安置在房里,很费力的摆脱他。
走出客栈,朝为首的那位开口:“大人。”他先行礼,后又作一副为难相,看上去就是个好欺负的软包子:“殿下在啼啼山脚磨破了皮,暂且赶不了路了。”
禁卫是知道这位太子殿下一惯作风的,也不奇怪,又见他脖颈道道抓痕,落在苍白皮肉上,狰狞可怖,那点疑虑变为稀松见惯的信服,一开口也有些可怜他,“殿下的脾性,我们都是知道的。”无非就是怠懒耍性子,不愿意赶路。
“底下人都知道了,不用多说。”
薄奚很感激地看着禁卫,道:“殿下身边离不开人,我就不在这里久待了。”
禁卫头头摆了摆手,让他放心去。
客栈有吃有喝,半日舟车劳顿,将士们此刻也略有松懈。
薄奚是在门外呆了一盏茶的时间才进去的。
他想了许多,往日清醒的脑子此刻却犹如灌了水,没有办法清晰思考问题。
他脑袋里只装的一个念头,全系在一人身上。
他推开门,屋内的暖香瞬间熏染了来人。
天昏沉沉的,迟迟不肯放晴,屋里也暗暗的,烛影打在墙上,透出伏在被子里挣扎痉挛的身形。
很可怜的样子。
“殿下。”薄奚审视着渐眠。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嗓子干渴的几乎炸掉,开口只剩呜咽抽泣。
“刚刚是谁要推开奴。”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手指缠上渐眠的发,乌浓发丝在他手中蜿蜒成海。
他说的是刚刚在安置营,渐眠推开薄奚去叫傅疏,但那是事出有因,这并不能够怪在渐眠身上。
他小气的让人梗塞。
渐眠空有一张嘴,现在更是糊涂了,连出声辩驳都艰难。
罪魁祸首反而来怪罪他了,渐眠如果不是如今身陷囹圄,定要吃他的肉,放他的血,骨头还要丢去喂狗。
于是只剩下哭。
大颗大颗的眼泪沾湿长长的眼睫,顺着下颌落下来,哭的非常大声。
薄奚本想教训他几下,没想到过了头,发丝被眼泪沾湿,汗津津的糊在脸上,狼狈的看不出旧日影子。
薄奚顿了片刻,居然从这种情况下觉出几分诡异的兴奋。
攥疼渐眠的手指松开,落在外衫上,干脆利落的给他剥了,又拿外衫擦他的眼泪。
月上眉梢,薄奚才短暂地放过他。
渐眠缩在床里,很小声的抽噎。
薄奚微仰着头,眼尾余光落在那袭瘦骨伶仃的脊背上。
白的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