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经此一役,离珠再也不敢离开天机泉半步。
她那日奏琴,消耗了太多妖力,终是没熬到大师兄醒来,就昏了过去。等她清醒时,身在泉池边的一处平缓狭长的青石上。大师兄半侧着身子,两人隔着一石之距,近在不过半尺,正平和的望向她。
“大师兄……你醒了……”离珠慌忙爬起来,“我……我昏迷了多久……”
“不久,”怀岁挽算了算,“也就两三个时辰吧。”
怀岁挽醒来后,试过离珠的心丹,知她心丹无碍,昏睡只是因为太累了,就把她抱去了旁边的青石,让她躺着舒服一点,没有打扰她。
见离珠担心的神色,怀岁挽心有愧疚,“我不该离开泉池,不该让师妹为我担心的。”
“师兄可是又见到了那些妖兽?”离珠试探着问。
“是有一些,”怀岁挽一直瞒着人吃人的幻象,只与离珠说过妖兽肆虐,“不过后来,一道火光出现,妖兽就不见了。”
他自己还没想明白,那个青袍人和已故三千年的静昙祖师,为何会出现在他的神识海中,且那巨树似乎就是那乌云禁地的无尽树,这诡异之景,自然不能与离珠说。
“那就好,”她的琴音,好像起了作用。
“大师兄,我从杨师妹那里将琴取来了。杨师妹说,这琴名作破晓,是百年前一位很有名的人间乐师的,”离珠出去,将古琴抱了来,方才被她一时情急丢在门外。
怀岁挽瞧着木色材质,绝非凡品,毕竟是天师府所藏,杨师妹倒是大方送了人,可惜杨师妹是外门弟子,不知将来能不能通过修炼,凝丹成仙。
离珠抱着琴,没有放下,“杨师妹说,要想学好琴,得日夜练习才行。此洞中狭窄,乐音不易扩散,不如洞外林中适合。”
“我说过要教师妹音律,”既然离珠决定将来以古琴做本命仙宝,那指尖技法和乐理常识缺一不可,他能做的,也只有乐理上指点迷津,技法上帮不上忙,必须离珠自己勤学苦练,怀岁挽道,“师妹只管在外抚琴,我会听着,兴许能听得出哪出有错。”
离珠点头,她要的就是这般,大师兄看不见她,却能听到她的琴声。
就这样,一连着几天,离珠都会在洞外,奏个把时辰的驭妖琴,让大师兄去听。
因为妖力有限,离珠也不能弹奏太久驭妖琴,太久会头晕恶心。所以她一大半时间,都得用破晓琴去练习,琴技提升的突飞猛进。
那由琴弦而生的火焰,也未再出现,她也逐渐摸透了驭妖琴的奇怪之处。当大师兄应她之情,用碧落箫将她弹奏的曲子复现出来,她确认大师兄听到的曲子,和她依照曲谱磕磕绊绊奏出的曲子,全然不一样。
那是一首空灵中带着幽静,让人听之心旷神怡的曲子。
她无论怎么弹奏驭妖琴,大师兄听到的曲子,都只这么一首。
就仿佛,驭妖琴有自己的章法,按着自己的喜好发声,她只是个向琴中注入妖力的人而已。
当她用破晓琴练习新曲时,大师兄会用箫声纠正她的错误,琴箫相合,天机泉眼与外隔绝之地,白日长夜,妙乐此起彼伏。
鹿致剑落,就察觉天机泉眼附近有隔音的仙法。
银彧从悬天光剑上跳下来,一点也不惊讶琴箫之声,问鹿致,“美人怎么不走了?”
上次鹿致把银彧从玄天光剑上踹下来,他火冒三丈,开个玩笑而已,鹿致竟然想要杀了他。不过赤火大妖就算没了赤火,也摔不死,等着摔断的胳膊腿儿重新长好,他慢悠悠爬起来,抖掉了身上的泥土,立刻转身就走,爱什么仙门七宗,破烂人妖契约,跟坐牢似的,赤火老子不要了。
他回到山林中,过回了从前大妖优哉游哉的生活。就算没有赤火,山里也没有野兽敢惹他。好处是没了红发和灰瞳,他还可以光明正大的去镇上的酒楼买酒喝,不用半夜去偷了。
镇子还是那个镇子,涓涓细流,烟火人家,树杈还是那个树杈,青青碧木,古道西风,酒还是那样烈酒,入喉清甜,后劲十足。
可银彧总觉得,东南西北,哪里都不自在。
心心念念了无数天,银彧无比纠结,鹿致因着人妖契约,能进他神识海,想知道他在哪儿,立刻就能知道,却自始至终,从没来寻过他。
美人该不会忘了有人妖契约这回事了吧?
就这么把他丢下了?
人妖契约可是同命共生,美人就这么放心他没了赤火,成了个普通的妖族,不会被其他仙门弟子发现而斩杀?
他生性放浪自由,不在意人妖契约一朝成了妖奴,甚至不在意丢了赤火,如今却在意起一个女人的感受。
他竟然对一个脾气差的离谱的冷脸仙门女修,思之成狂,转转反侧。
该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他承认鹿致生的很美,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子,他也承认自己是个颜控,天生就对生的好看的人有好感,下意识的愿意亲近。
他一个赤火妖族,因为心铃,和一个仙门弟子的命运,阴错阳差的绑在一起,作为男人,和一个生的那般好看的仙女朝夕相处,真生出几份情愫,也说不定。
银彧从不纠结,喜欢了又如何,不就是喜欢上一个已经有了命定道侣的仙门弟子吗?难道以他的魅力,还争不过一个整天躺在池子里的小白脸?
琼玉宗掌门给过他一枚琼玉宗的玉牌,山门自然通关无阻。
可自己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了,会不会很没面子?
银彧喝了好几坛子烈酒,趁着酒劲发晕,晃晃悠悠的爬上了琼玉宗的峰顶。
美人依旧冷淡,埋身古书中,瞥了一眼进进出出无数回刷存在感的银彧,继续低头,仿佛周遭一切都无关紧要。
银彧心里一股子闷火。
好,很好,解开人妖契约就这么重要是吗?就这么想和老子撇清干系?有命定的道侣又如何?老子一定要让你知道,这个世上,谁才是和你羁绊最深,和你同命共生的那个人。
接下来,他得好好谋划一番了。
银彧徘徊天机泉眼之外已有几天,离珠好像在学琴,时而声音古怪的很,时而却是很好听,尤其是合上箫声的时候。
他去而复返,多日没见离珠,回来就看到如此和谐默契的场景。
他观察了好几天,越想越觉得两人有什么,难道是离珠那日经过他的指点,突然开了窍?
反复揣摩,好像自己的大计,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若离珠成功把怀岁挽勾搭走了,鹿致身边羁绊最深最值得在意的人,不久只剩下自己了吗?
他兴致勃勃的拉着鹿致前来看戏。
鹿致却在泉池前驻足不动。
“他不是美人将来的道侣吗?”银彧瞧着鹿致丝毫没有怒气冲冲冲上去质问的表示,“你的道侣,竟然背着美人,和别的小姑娘眉来眼去的,美人难道不嫉妒?”
鹿致摇头,莫名其妙。
银彧继续试探,“你听这琴箫之间,多有默契,俗话说乐由心生,奏乐的人必须心意互通才能做到。”
鹿致更加不解,“怀岁挽是临江宗大师兄,离珠是他的师妹,师兄指点师妹琴曲技艺,最为寻常不过,我为何要嫉妒?”
“她们明明是琴箫合奏,默契十足,哪里像是仅仅指点技艺这么简单?况且她们在这泉洞,孤男寡女一起住了这么久,所谓日久生情,说不定,早就**,干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了呢。”
他兴致勃勃的要冲上去见证八卦,却被鹿致一把拉住衣领,拽了回来。
“你干嘛?”
“过会儿再进去,”鹿致听着合奏曲子好听,不愿打断,才站在原处不动。
琴曲让她这几日烦躁的心绪,慢慢安静下来。
“美人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啊?”银彧见鹿致冷淡如初的表情,“美人既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和他结为道侣?”
“谁说我不喜欢怀岁挽?”鹿致想好好听个曲子,奈何烦人的大妖嗡嗡个不停。
银彧好笑,“美人当然不喜欢他,要是喜欢他,美人现在就不是站在这儿听曲子,而是直接抽剑砍过去。”
“就算比试,也不能偷袭,何况怀岁挽有伤在身,我也不会趁人之危,”鹿致正经道,“你匆匆带我来此,就是为了让我听他们合奏曲子吗?”
“老子……”银彧闷笑两声,他已知晓鹿致的答案。
仙门弟子,压根就不明白道侣意味着什么。
他也完全无需计较眼前这个除了会吹箫,从头到脚一点也比不上他的男子,不过是区区一个道侣身份,将来是不是,还不一定呢。
银彧从旁边杂草堆里顺手揪了一把毛绒花,“我见美人这几天烦闷,似乎遇上了难题,我自知学识有限,帮不上什么忙,就想着带美人出来散散心。”
说着,他将红红的毛绒花递到鹿致面前,“花赠美人,这是我的心意。”
鹿致早就习惯了银彧对她的一口一个美人的称呼,这大妖失踪了几天,回来之后,就好像变得怪怪的。
比如现在。
难道银彧也知道了?
可银彧若是知道了妖奴契约的解除意味着什么,为何不一走了之,逃之夭夭,却又去而复返,还折返回琼玉宗?
鹿致不久前,终于找到了三千年前人皇古书中遗留下的零星记载。百年前被宗禹祖师废除的妖奴契约,的确存有解法。虽不知师尊为何瞒着她,告诉她妖奴契约无解,但妖奴契约,只要妖主想,只要一个法阵,的的确确是可以随时解除的。
可妖奴契约一旦解除,妖奴必死。
她若想解除了妖奴契约,眼前捧着花给她的妖族,就会灰飞烟灭,于世间消失。
七宗弟子,当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她万不该生出对赤火妖的怜悯。
可她却迟迟没有动作,反复纠结,该不该与师尊请示解除驭妖契约的阵法,甚至寄希望于银彧失踪之后,不要再回来。
可银彧还是回来了。
银彧就知道,鹿致不会轻易接他的捧花。但他是个万事不上心,一旦有上心的事,就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绝不会轻易退缩。
鹿致只觉一丝妖气混杂于仙山清气之中,毛绒花刹那碎散开,如飘雪洋洋洒洒轻缓落下,她和银彧,就身处一片通红的花瓣之海中。
她看着银彧,勾起那邪魅的唇角,伸手捉住她眼前一片飘落的花瓣,在鼻尖闻了一下,“美人,现在可是心情好了些?”
他虽是赤火妖,但并非十恶不赦之徒。
就像离珠,半身为妖,却从未行过恶事,怀岁挽也从没在意过离珠的半妖血脉。
七宗斩妖除魔,斩的是恶妖,除的是邪魔。
鹿致这几日的纠结,随着琴箫相合的乐曲,飘落的花瓣,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