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离珠从前只知道,天师府是人间权贵,再见杨小昭时,她才明白,从前她对大则王朝第一权贵的理解,实在太过于肤浅。
杨小昭拉着离珠进了一间无人住的弟子房,说“小师姐随便挑随便选”。
离珠半只脚跨入,直觉自己像是进了琴行,只见四面墙壁,洋洋洒洒挂着二十几把古琴。
“我大哥出门办差了,信是我二哥拆的,他不知道我想要哪一把,就把府上所有的古琴都搬来了……”杨小昭第一眼见家里运来了这么多琴,也是很头大,幸好隔壁弟子房的几个师姐,迟迟凝不了心丹,前几天突然放弃修仙,下山离去了,空出了一间大屋,她才有地方把这些琴都塞进去。
古琴们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精致,一眼望去,生出一股子余音绕梁的美感。
离珠勉强笑笑,“我不太懂琴,杨师妹帮我选一把吧。”
杨小昭想了想,从左边墙上拿下一把赤红木色的古琴,“这把琴,名作破晓,小师姐可喜欢?”
“破晓?”名字好听,琴身赤红,像初升朝阳。
离珠抚摸琴弦,银白如雪,起伏连绵。
“我爷爷曾与我讲,这把琴的前任主人,是一百年前其乐无穷的一位乐师。这位乐师貌美倾城,琴技卓绝,她不仅擅琴,更擅舞蹈,是其乐无穷的头牌,万千王权富贵,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只是后来,那位乐师突然失踪了,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杨小昭记得,这把琴一直在故去的二太叔爷的屋子里,二太叔爷生前宝贝的紧,怎么也被二哥搜刮送了来。
“其乐无穷?”
“是大则朝官家的教坊,”想小师姐在仙门清修之地长大,杨小昭尽量解释的美好通俗一点,“就是富家子弟闲暇时候放松心神,欣赏歌舞的地方。”
原来如此。
仙门之地,山水清一色,何来像教坊这般繁华烂漫之地。
“就要这一把吧。”离珠抱起琴,“多谢杨师妹。”
“不要跟我客气啦,”杨小昭很高兴,能帮得上小师姐的忙。
“我也没什么宝贝能送你,”离珠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只纸鸟,这是她这些日子,大师兄刚教给她的。
不算什么高深的法术,但很有趣。
“这是……”杨小昭接过来,左看右看。
“此物内有我的仙力,凡人也可以传信来用。你若是遇到危险,便向着这纸鸟吐三口气,这纸鸟就会飞来我身边,我会去救你,”离珠想以杨小昭天师府三小姐的身份,多半用不上这个,但她不喜欠人情,也只能还杨小昭一次救命的承诺。
“谢谢小师姐,”杨小昭欢天喜地的收好宝贝,这是她上了仙山后得到的第一个仙宝,等有机会回天师府,定与那些只知道绣花烹茶的皇城贵女好好炫耀一番。
“我们开始吧,谱子我带来了!”
离珠听杨小昭讲谱子,在半山腰的弟子房留到深夜。
她抱琴回到天机泉,把杨小昭送的点心带给大师兄,之前大师兄说味道好,她这次又从杨小昭那里拿了一些回来。
离珠屈身进了山洞,见怀岁挽半身靠在泉池,眉心紧皱。
“大师兄,”离珠丢了琴奔过去,怀岁挽像之前心丹破碎时那般,陷入了神识海的昏沉中。
大师兄是想要离开泉池吗?
这些日子,大师兄的心丹逐渐好全,但晴越师叔依旧不让他离开泉池。或许大师兄以为神识海梦魇并无大碍,才试着违逆晴越师叔的意思。
都是她不好,师尊命她照顾大师兄,她不该出去那么久的。
离珠心急火燎,再也顾不得什么心动不心动,连拉带拽,把怀岁挽扶进了天机泉池子。
大师兄紧紧皱着眉头,似乎正经历着痛苦,离珠咬了咬牙,虽然琴曲只学了半斤八两,唯有一首能从头弹到尾的曲子,但此时也唯有拿出来应急了。
她设下屏障,将天机泉眼四周声音隔绝,木簪化作十八弦,她双手扶上琴弦,缓缓注入妖力。
乐音一波接着一波,离珠手上动作越来越快,全然不顾手指被琴弦割破,她心里只有一个念想,大师兄快些好起来。
滚烫的血,瞬间和冰凉琴弦,融为一色。
红光乍现,离珠恍惚之间,又见琴弦上起了火焰。不是幻觉,她心底震惊,手指却始终没有离开琴弦。
火焰从第一根琴弦,一根接着一根,烧到了第十八根,直至整个琴身,都包裹在火焰之中。
离珠双手丝毫没有灼伤,甚至之前被琴弦划伤的痕迹,也渐渐消失。既然火焰与她无碍,她便继续拨弦,妖力源源不断的注入琴弦之中。
远远看去,她像是怀抱一团火,迸烈的火苗,飞溅在离珠周身,落地之间,刹那熄灭。
无止无休的杀戮,怀岁挽仿佛看到了一束微光。
光芒起初只有一个星点,豆粒大小,却在茫茫黑暗中,尤其显眼。
就在光芒出现的一瞬间,周遭那些互相撕扯啃咬的残胳膊断腿的无脸人,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心丹之伤已好,不明白晴越师叔为何不允他离开。他是临江宗大弟子,总不能一直赖在琼玉宗。
可他刚踏出天机泉,就直觉头晕目眩,神识海突生出一个巨大的无底洞,将他吸了进去。
依旧是似曾相识的人吃人的世界,仙术无用,怀岁挽疲惫的应付,努力抑制着自己也想要吃人的冲动,刚推开一个,身后又猛地扑上来一个。周围一片漆黑,他寻不得出路,就只能朝前一直走下去。
光点逐渐变大,驱散了压在天顶的黑云,怀岁挽这才看清,神识海间,自己所处之地,并非是空旷无物,寸草不生,一棵巨树,树杈盘绕,光秃干枯,正立在一片乌黑翻滚的云海下。
怀岁挽靠近粗壮的树干,足足有十人合抱之粗。
神识海皆是幻像,非实在之体,当无穷无尽亦是无物。不久前他神识海为妖兽,为食人之人而纠缠,但却死而复生,不断轮回,也知那一切,虽阴暗残酷,折磨心神,却都不可能是真的。
他未曾相信过那一切,所以纵使纠缠难解,也从没沉沦于其中,被那险恶之境吞噬。
可这棵巨树,却像是真是存在的。
怀岁挽抚摸树干,树干凹凸不平,有着如山间古木一般的潮湿气,甚至那略带清香的干枯味道,也像极了人间。
光点此时已成了个圆球,爬上树顶,像一颗小号的太阳。
若这是神识海中突破境界的指引,为何与之前的几次,全然不同?指引都是转瞬即逝的虚幻之物,而这棵树,却如此真实。他堪不破其中玄机,再说,如今他困在自己的神识海中出不去,不知过了多久,离珠会担心他,说不定,已经把鹿致和晴越师叔都喊来。
如今最要紧的事,不是在神识海中思索这棵树是不是突破境界的指引,而是快些想办法出去。
他离开树干,向着一边枝杈走,虽不知东南西北,但他方才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走,至少没有走回头路。
光球又变大了一点,怀岁挽直觉那光球,似乎追在他身后。
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光球似有灵性,又向着他身前挪了一丈之远,像个害羞的小动物,恍惚片刻,确认无害,又大着胆子飘到了他眼前,轻轻落在他手中。
怀岁挽方才看清,光球像是一朵火苗的形状,红彤彤泛光,内有一颗如血色半深红的圆心。
“离火的火种,”身后有声音传来,解答怀岁挽所想的疑惑,“万物孕育之伊始。”
怀岁挽闻声转身,只见一男子,面冠如玉,颀长翩翩,木簪束发,青衫而立,正站在那巨树树干旁,“你是……谁?”
能进他神识海,定也是修仙之人,且修为高过他甚多。看样子与他年岁相仿,怀岁挽虽从没听闻过,七宗中有这样一号人物,但既然修得心丹,便是同缘,“敢问前辈,我如何才能从这里出去?”
男子未有回答,伸手抚上无尽树的树干,“天道循环,往复更替。静昙啊,这些背负着诅咒的人族,渺如蝼蚁,你为何总是放不下呢?”
男子转头,望向怀岁挽的方向,却没有在怀岁挽身前停留,而是向着更远,“静昙啊,你倒是说话啊?你可知你就算护下人族这一次,只要无尽树存在,他们还是会重蹈毁灭的覆辙。无尽树的枝杈,终将蔓延地极,还以这地极最初的模样。”
怀岁挽顺着男子的目光,转身,见还有一人,隐匿在树杈之外,那未被光驱散的黑云,漆黑的阴影中。
怀岁挽这才明白,这两人根本看不见自己。
明明是自己的神识海,可这两人,似乎是在另一处风景中对话。
“人族,我很喜欢,”阴影中人,始终埋没整张脸。
他伸手一指,怀岁挽身前的火苗,蹭的一下飞了出去,落到了黑袍人的手心。
黑袍人温和的看着火苗,扬起了嘴角,眸光似水,语音淡淡却是透着坚定,“变数,总会有的。”
光芒刹那间变得强大刺目,怀岁挽被迫闭上眼睛,却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股子力量,狠狠拉出了神识海。
睁眼,他身在泉池中,而离珠趴在泉池围坐的青石边,沉沉的睡去,手里还握着一支木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