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诸多不便,子瑜只得换了衣裳,丢了那一身沾满污泥的外衫。
行远坐在灯下读一封帛书,眉头皱起来,眼眶有些发红。
他已经读了有半个时辰,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眉头越皱越深,眼眶越来越红。
子瑜把包裹差不多收拾好的时候,行远还捧着它在读。
她坐到旁边,瞅着帛书问,“侯爷在看什么。”
行远怔了一怔,久睡乍醒一样抬头看过来,“这是从王都才到的信。”
他把那信塞进藏经筒,扣动机关锁好。
子瑜晓得这是机密,于是不再提及帛书,转而问他,“侯爷知道外面的百姓怎么说么。”
他点一点头,“知道。”
她看着他淡定的样子,忽而那骂声仿佛变得不可忍受,他哪怕生气也好,怎么能就这样任由人说,不自觉地瞪了眼睛,“侯爷没打算要把这事儿处理一下?”
行远抬头看过来,叹道,“没办法处理,我并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何况他们偏向的人是我兄长——他的确是我的兄长没错。”
子瑜噎了噎,挣扎道,“那就这样忍着……”
“我并没有在忍。”行远勉强笑了笑,“这和从前在朝堂上力排众议没什么不同,不过文官做些酸文,到百姓这里换成了骂声。”
他从来都这样波澜不惊。
子瑜道,“可为什么总拿鲜侯爷说事。”她半真半假地开玩笑,“侯爷的兄弟这样多,倒不见有旁人被拿来比对。”
行远的话听起来也半真半假,“王兄天下第一,这没得话讲,剩下来的无非争个天下第二。”
子瑜嗤一声笑出来,“侯爷要争天下第二?”
“我从没想争。”他拨弄着扇子,“只是不晓得我那三哥想不想争,或者他是不是想越过天下第二,干脆做个天下第一。”
子瑜刚想接话,行远掐了话头,转过来讲,“夫人很不听话。”
不提还好,这一提,叫她想起来行远的信,转了身在包裹里翻翻找找,把他留下的帛书往桌上一按,盯着他的眼睛,“侯爷你走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
行远看着帛书不讲话。
她于是伸手轻轻拍一拍他的脸,别过来,“侯爷就把我一个人丢在府里。”
行远笑着抓住她的腕子,“这样放肆。”
他的脸软绵绵,子瑜揉了一揉,揉得他没奈何把脑袋偏到旁边去,发丝就落在指间,又水一样地划过,冰冰凉凉,她想起乍暖还寒时湖面没消完的冰和雪。
行远扣着她的腕子服软,“我是关心则乱,再不这样了。”
他的手温热,指尖和掌心有薄薄的茧子,子瑜笑一笑,要把手拽回来。
没把手拽回来,拽过来一个行远。
两人之间此前不过隔着个小木桌,这会儿行远起身过来靠得更近,还掐着她的腕子。
子瑜伸手要扯,又被他抓了另一个腕子。
他扑闪着眼睛往她看,眼神里头要多无辜有多无辜,道,“这可是夫人先来撩拨的。”
啧,厉害得很,半点见不着儒雅,活脱一个好色登徒子。
登徒子却是猛一个悬崖勒马,竟然松了腕子只是俯身将她揽在怀中,把脑袋搁在她肩窝上一动不动。
子瑜伸手拍拍他的脑袋,从上往下顺毛,在他耳旁道,“我这不是平安过来了。”
行远点一点头,蹭得她有些痒。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仿佛有水渍洇在肩膀上,潮湿温热。
次日行远带着将士们很早就陆续下了山,听闻是要赶工。
锦文一大早就找过来,子瑜刚起不久,正了正外衫迎出去,瞧见她一脸急迫。
还不待开口询问,锦文左右望一望,拿袖子挡着,给她看了一样东西。
一个两寸长的紫檀木的玄鸟。
子瑜面色沉了沉,拉她进帐子里。
锦文靠近过来问,“我们的第一批玄鸟还在做着,怎么九夷已经有了,而且也不是玉石做出来的。”
子瑜把那一小只玄鸟拿在手里翻看,摇头道,“这不是用丁子刻出来的,花纹模糊,该精细的地方不精细,倒像是被人用石头自个儿磨出来的花,你是在哪里找到它的?”
锦文道,“就离帐子不远,还有断了的线,本来缠在鸟脖子上。”
她说着张开另一只手掌,一根沾了污泥,草编的细线,从中间断开来,两边被磨得毛躁。
锦文看起来有些紧张,“夫人,为什么山顶的营帐旁边会有玄鸟,难不成队伍里头有商人?或者半山腰的百姓里头有商人,跑上来了?”
子瑜点头,又道,“还有一种可能,有商人埋伏在侯爷身旁。”
她把那玄鸟收进袖中,出去往外头的守卫问,“昨日有半山腰的百姓上来么?”
那守卫唤一句夫人,继而摇头道,“没有,一般不放人上来。”
子瑜怔怔站着,由玄鸟想到武庚,忽而又想到行远昨夜讲的话。
她慢慢心里泛上来冷意。
倘若,或许已经不能再说是倘若,这一切全是鲜侯爷的部署,陛下派他去监管,他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真要借力武庚,去做天下第一。
这个念头一旦涌上来,在她脑中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糖水铺里麻子脸的话,侯府里老先生的话,包括此前行远的话,穿针引线地连在一起。
子瑜伸手在袖中摸到了那只玄鸟。
那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所有流言背后的推手,就是鲜侯爷和武庚。
她想起来行远昨夜读了一封帛书。
子瑜身子微微打颤,掀了帘子进帐里,眼前迷蒙着翻找藏经筒,明明它近在眼前,拿起来却费了不少力气。
藏经筒被扣得很紧,她本来想着直接拆开,但它的开口坚如磐石一样纹丝不动。
她的手拧得通红,锦文在旁边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子瑜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指向包裹,“把匕首拿来。”
锦文看她的模样也慌了神,取了匕首站在旁边不敢讲话。
子瑜照着开口的地方刺过去,一下不成就两下,也不晓得费了多长时间,两只手几乎震得没了知觉,它才总算开了条缝。
她把刀锋慢慢沿着缝刺进去,狠命一撑,匕首与藏经筒鱼死网破一样,双双折了腰。
刀锋斜里崩到地上,深深插|进土地。
子瑜吞了口唾沫,捧着帛书开始逐句往下读。
越往下看,她的手就颤得越发厉害,身子也抖得不成样子,半蜷起身体,瞪着眼睛,全然不敢相信。
她明明已经听不见什么声音,然而那弓弦的惶惶声又在耳旁轰然炸响起来。
这是武王的遗书。
他在等着行远回去,他把小太子托付给行远,他说,在四弟回来前,他就躺在宫殿的地下假装还活着,镇着一座王都,等他回来主持大局。
小太子往后就是成王了。
子瑜上一次见小太子就在不久前,一个圆滚滚的奶娃娃,躺在襁褓里看着巴掌大的布老虎。
陛下坐在龙椅上,瘦了许多,看着奶娃娃眼里带笑,看起来精神很好。
那时候她还纳罕,陛下看上去那样年轻俊秀,怎么眉目里就有了慈父的模样。
她想起来那一个阴沉沉的雨天,空阔的祭坛,地上的包裹里是苍璧和青圭,远处有雷声滚滚,那时候她抬头遥遥看着天。
子瑜抖着手把帛书叠好,贴着心口放,终于捂着脸哭出来。
锦文在旁边手足无措,半跪在地上一遍遍地安慰。
子瑜握着她的手像握着救命稻草,泣不成声,另一只手里抓着藏经筒,那上头突起的浮雕硌得骨头生疼。
再疼也没有陛下疼了,她想,宫殿的地下,多冷多黑的地方,鲜侯爷在地上要做天下第一,还在谋他的龙椅。
他最信任的弟弟不在身旁,他的孩子不谙世事。
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心疼的事情,他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落笔写下这一封信。
黄昏将尽的时候,行远拖着身子回到营帐,坐在椅上揉了揉眉心,转脸下意识地往桌上看过去。
一个秃了头的藏经筒,和一柄秃了头的匕首。
子瑜肿着一对核桃眼,从怀里掏出了帛书和紫檀木的玄鸟,照例坐在他身旁。
行远愣住,子瑜先道一句,“侯爷,对不起。”
顿了顿,苦笑道,“我又不听话了。”
行远看着她的眼睛,“你读过帛书了。”
子瑜点了点头。
他偏过头去,把自个儿隐没在灯烛背后。
子瑜自顾自道,“或许侯爷不告诉我,是不需要我帮忙,但我猜着鲜侯爷要做什么了,侯爷昨夜的话,本来我以为是玩笑,现在想来好像我自个儿是个玩笑一样。”
行远还藏在灯烛后面。
“侯爷……”她吸了一口气,觉得又像要掉眼泪。
可不能再哭了,再哭就该把眼睛给哭伤了,倒也不怕哭伤,只是她没了耳朵,总不能把眼睛也不要了。
她瞪着烛光,道,“我已经想好了,或许侯爷要说我自不量力——这只木头玄鸟是锦文找到的,你说奇不奇怪,它仿佛给我开了窍一样,叫我什么都想通了。”
子瑜缓一缓,觉得眼底又蓄了泪,眨一眨就要落下来,于是把眼睛瞪得更大,在哽咽之前道,“我是个信命的,天底下想通这事儿的应当也没几个人,既然上天叫我想通了,那我在这里头多少是有点用处的。侯爷和陛下从前帮我报了仇,这恩情到现在也没能还上,陛下已经仙去了,那我就陪着侯爷守住他的江山,哪怕我做不了什么。”
行远总算从灯烛后头露了半张脸。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他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