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那驾车的马夫换成了白衣老兄。
子瑜渐渐地感觉到这一路上似乎并不只是乱兵流寇那样简单的事情。
到达九夷边界的时候是在傍晚,这附近只有几座小山头,村庄镇子被水冲毁许多,地上各处都是碎裂的木头砖瓦,黄泥铺了一地,马踩在上面要陷进去半只蹄子。
四处望一望,满眼都是危房,摇摇欲坠,靠着两三根木头撑起筋骨,视线可以穿过一座座支离破碎的房子看到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也一样贫瘠荒凉。
路边鲜少有人,只瞅见两人在低头拾着什么,看见马车过来,直起身子目送。
车轮滚起黄泥,甩在车厢外面,子瑜坐在里头都能听见黄泥溅起的声音。
白衣老兄转头撩起帘子往里讲,“夫人,去哪一座山头。”
子瑜回道,“先停下来问一问罢。”
白衣老兄于是停了车,跳下去,转脸往回走,与那两个拾东西的人交谈,片刻后坐回来,往左指着,“侯爷应该是在那里。”
马儿刚迈出步子,车厢后壁咚一声响,锦文正靠在后边,惊得往前一倾,转脸看着后壁,往她道,“夫人,有人往咱们砸东西似的。”
子瑜掀了帘子,伸出脑袋往后看,瞧见一个人手里团了黄泥,直直往她丟掷过来。
下意识地退回去,那一团黄泥几乎擦着面门飞到前头,砸在马蹄不远处。
锦文呆一呆,扑过来查看她的脸,马受了惊吓,步子迈快许多。
白衣老兄勒了缰绳,一声马嘶后,车停下来,子瑜推了车帘,看见他拎刀要下去,拦住他,“不要伤人,把话问清楚了,估计之前讲的大半是假话。”
他点一点头,将刀收回刀鞘,又一次下了马车。
锦文喃喃自语,“这是怎么一回事,无缘无故的。”
片刻的功夫,白衣老兄坐回前头,掀帘子往里道,“不在左边,要往前走。”
子瑜道一声好。
那两人在后头抡腿追着马车骂,“你奶奶的直娘贼……”
锦文气得往旁边啐一口,“没遮没拦地骂成这样,照我看侯爷干脆走了了事,还帮这些人!没得找气受。”
子瑜挑眉,“他们还出口骂着?骂什么了?”
锦文摇头,“说也说不出口,脏得很——夫人不觉得奇怪么,从来都听闻发大水的地方但凡朝廷派人过来,百姓都歌功颂德,温和得很,何况这次来的是侯爷,也够有面儿了,怎么一个两个变成这样。”
子瑜安抚道,“或者是还没能受到救济,心中急迫也是有的。”
锦文叹息,“这是夫人没听见他们的话。”
再往前几乎看不见人影,屋子也榻得更厉害,地上黄泥越发厚起来,马车走的速度慢下不少,子瑜挑帘子看,车轮陷了有一寸多在泥里,幸好终于赶在日落前,瞧见不远处的山头里有烟往上升。
马车停在山下,白衣老兄在前面的山道上走,锦文在后面搀着子瑜。
山道上滑,也都是泥水,子瑜半路折了树枝做拐杖,慢慢往上去,走到半山腰,看见了行军用的营帐。
帐子搭在缓坡上,不少百姓围着帐外的火堆坐。
锦文往白衣老兄问道,“侯爷他们是在这里么。”
子瑜左右瞅,除了百姓只瞧见帐子外头寥寥几个将士。
白衣老兄走向前去,拉着其中一位脸嫩的小将士交谈,言语间那小将士往子瑜看一看,笑着把手指向山顶,子瑜抬头往上望,那里也能瞧见星点光亮。
白衣老兄转回脸道,“在上面。”
锦文揉了揉腿,“这是还要往上走么,天已经要黑了。”
“不走了,在此地歇一晚上罢。”
子瑜偏头看向围着火堆谈天的百姓,她方才在他们口中读到一个词,管叔。
她不大明白鲜侯爷与九夷又有怎么一个联系,或者是她看错了。
锦文挑了个靠近火堆的石块,在上面铺了帕子,搀着子瑜坐下,白衣老兄抱臂还在跟小将士谈话。
她从包裹里掏了水壶出来,借着喝水滴溜着两只眼睛看火堆旁边窃窃私语的一位大妈一位大姐。
大妈讲,“要是管叔……比周公……”
读不全,大妈坐得远,火光又忽明忽暗。
大姐挨着火堆,点一点头,“姐姐说得对,那肯定比现在好很多。”
大妈又讲,“他们……没干啥……”
大姐于是又点一点头,“姐姐说得太对了。”
子瑜瞅了半天,决定亲自去聊一聊。
她起身往那火堆旁边坐下去,锦文跟在旁边,别别扭扭地也僵着坐下了。
大妈凑近一点看她,惊道,“呀,你是哪家的小姐。”
大姐转过脸来,把她上下打量一遍,多少有些看不起的模样,“看这位姑娘的样子能是小姐么?”
子瑜心里发笑,把这话撇过不提,恭维两句,“方才我听二位姐姐说话,觉得颇有见地。”
大妈很热情,“是罢,要是管叔来咱们这里,村里的几十口人能到现在都回不去么。”
子瑜心里讶异,仍旧很给面子地恭维,“这话不错,可来的不是周公么。”
大姐越发看她不起,一眼瞥过来,道,“周公——周公能做什么,之前司徒给咱们的大坝堵得好好的,都靠着它住了几辈子人了,他倒好呢,说推就给推了,还说什么取法夏禹,管叔倒是聪明的,都说他的意思还是把堤坝堵起来,但他又不来。”
她转头看着大妈,“是罢,姐姐?”
大妈在旁边叹气,“可不是这样么,要是管叔来就好了,也听说他是想来的,结果周公偏要贪这一项功劳。”
锦文坐不住了,被子瑜暗地里扯住手。
她转脸笑,“二位是从哪里听到的管叔要堵,莫非这里还有什么高人认识管叔不成,何况我来的路上瞧见水都退了,话实在不该这样说的。”
大姐哑了哑,转脸看着大妈。
大妈道,“这是他凑巧……”
锦文在旁边终于憋不住了,“你们的话好没有道理,怎么水退了就是凑巧,而不是人家的功劳,又是谁讲的管叔要来,旁人的胡诌你们也信,我只问一句话,水到底是退了还是没退,侯……周公千里迢迢过来治水,结果全是吃力不讨好,水都退了还招人骂,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
想来是她讲话的声音大了些,招来了旁边人的注目。
大妈有些没面子,讪讪道,“咱们村里人都这样想,那照你这样说,管叔没有来,你又怎么知道管叔不会比周公做得更好。”
隔壁火堆旁边有一个骨瘦嶙峋的小伙子插话,“姑娘是不晓得,那司徒年年都在修建堤坝,只有今年不大好,这堤坝护了几代人,但那周公,他一来就叫人推了大半,这一次水是退了,可往后大水再来,没堤坝拦着,不是叫咱们送命吗!”
四周的人张嘴附和。
子瑜看着他们一开一合的嘴,只觉全是血盆大口,要把人吞掉。
锦文站起身,“左右都不满意,照这样讲你们自己去治罢!往后也别叫你们的官老爷找陛下求恩情!”
人群中站起几个人,倒竖了眉头要往这里冲过来,又被旁边的人拦住,然而那拦着的人也倒竖了眉头看过来,口中不明不白地在讲话。
子瑜盯着其中一位的嘴看,好容易读出个大概:“你奶奶的直娘贼……”
好像很多人都是这样,子瑜想,或者这叫有恃无恐,他们心里晓得再怎样骂侯爷都不会走,他也不可能骂回来。
这是朝廷的体面,贵族的体面,可是他们又不需要这样的体面,于是稍不顺心就骂,稍不顺心就诋毁。
她看着挣扎不已要冲过来的人,心道,如果站在这里的不是锦文而是侯爷,恐怕在座的诸位勇士又像鹌鹑一样不敢讲话了。
毕竟侯爷就在山顶,却不见这些勇士要去山顶讨个说法。
小将士进去叫人出来,拿着长矛意思性地挡了一挡,勇士揣着忿忿不平的神色被人众星捧月地簇拥着坐了回去,白衣老兄护在旁边,道,“夫人,不然还是去山顶罢。”
锦文站在她身后多少有些怕,然而梗着脖子胡乱指点着,还在分辩。
子瑜拉着她道,“走罢,这些话恐怕是旁人教给他们的。”
离天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锦文拿着包裹,回头瞪了一眼,没奈何搀着子瑜接着往上走。
路面越来越滑,拄着拐杖也走得磕磕绊绊,山里虫子多,一道晚上就倾巢出动一样,恼人得很。
子瑜路上还在想着山腰那一帮子人的话,莫名觉得鲜侯爷似乎再三地与行远一道出现在流言里头,不像是巧合。
从前也是,一部分讲行远要谋逆,一部分讲鲜侯爷要谋逆,这一次变成了王都的百姓在称赞行远,九夷人心偏向鲜侯爷。
好像有意无意地要在两人之间决一个高下出来。
满腿污泥地往上爬的时候,从前面飘飘荡荡下来大约十几团火焰,火焰最前头是行远,慢慢靠得近了,瞧见他的扇子别在腰上,后面跟着一排举着火把的士兵。
子瑜拄着树枝顿住脚步,抬头看他。
行远伸手来扶,叹道,“夫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