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远的眼泪掉得矜持内敛,浅浅一道,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子瑜拿袖子往眼睛上揩一揩,把帛书递到他手上,又把玄鸟推过去,“这是帐子外头发现的。”
他拿起来看,放在掌心里摩挲,皱着眉又凑到灯烛下,靠着烛光端详。
片刻后他转脸道,“木头浸过水。”
子瑜凑过去看,他指着上面的裂痕,“长时间浸在水中,风干时又养护不当,檀木已经裂开,且能看得出来玄鸟过水后色红,是新檀木,能有这样木料的人不会是普通百姓,但也不会是贵人。”
“泡了水,是因为九夷雨水多么。”
“不是,裂痕周围圆润没有棱角,应是木料浸水开裂后,此人还在长期盘玩。”
她瞅着行远,“可除了九夷,哪里还有能叫玄鸟长时间浸在水里的地方。”
他忽而顿住动作,看着玄鸟。
子瑜心里头弯弯绕绕想了一圈,猛然抬头看着他,也顿住。
她斟酌许久,低声问道,“侯爷,锦文讲的雅苑的水牢……是真的罢。”
行远拿帕子裹住玄鸟,点一点头,抬眸往她望过来,笑得很有几分凄凉,“我的三哥,他真的不得了。”
他慢慢把帛书凑近灯烛,子瑜劈手抢过来护在怀里,“侯爷!”
行远道,“给我罢,留不住的,也不能留。”
她不给,眼里酸涩地瞅着他。
行远于是伸过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指头,把帛书扯出来。
子瑜摇头道,“这是陛下的遗书,侯爷不能这样。”
然而他还是把它递到灯烛上。
火舌从下往上舔舐,帛书无风自动地左右摇晃,把字晃得扭曲,火焰烧出缺口,那缺口上一圈乌黑一圈金黄,很快地蔓延上去,把帛书吃尽了。
桌上松松散散地落着灰,行远吹灭火焰,挥袖将灰烬拂到地上,换了一盏灯烛,把帕子连带玄鸟拿来烧。
空气里全是烧焦的味道。
他是个风雅人,这时候了还带着香料,这边烧着,那边的小卧炉里头就点着香,没过片刻,营帐里再也闻不见半点烧焦的味道。
全烧完了,行远掸一掸衣上的灰,坐在桌子前头不动弹。
子瑜有时候很想知道他到底在想着什么,他在倾诉与不倾诉间往往选择闭口不言,就像现在这样,他分明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她几乎都能看见他身后的巨浪,但他一句话也不讲,视若无睹,没有任何反应。
相识以来行远唯一的一次发泄是在酒后,子瑜这会儿看着他,有一种再给他灌一肚子酒的冲动。
他垂眸沉默着坐了许久,道,“我必须要回王都了。”
子瑜点一点头,“是要回去的。”
再不赶回去就要乱了。
他抬眼看过来,“我只能带很少的人走。”
子瑜又点头,“是要掩人耳目的,而且九夷的事儿也不能就这样撂下来——但是那玄鸟的主人应该还没有离开。”
行远道,“他也应该已经发现玄鸟不见了。”
敌方在暗处,怎么算都于己不利。
子瑜有些担心,“哪里都离不开侯爷,这可怎么办。”
他讲,“还有办法,我身边跟着的那两个白衣人,他们可以替我守在九夷。”
子瑜看着他从屉中掏出黑色的夜行衣,问道,“侯爷这是要做什么?”
他转脸过来,“我来九夷有一段日子了,那人大约也把我身旁跟着的人都摸透了,他们中间走掉哪一个都会被怀疑,要想瞒过他,须得找他从没见过的面孔来将我二人顶替。”
子瑜摇头,“侯爷走罢,我不走,我得留下来替侯爷遮拦,我才过来没两天,他估计这两日都盯着我呢。”
行远看着她,再一次地不讲话了。
她起身去替他脱下外衫,服侍他换上衣裳,问道,“今夜就走么。”
他点头,“不能再等了。”
子瑜抱了一抱他的腰,笑道,“侯爷一定要平安。”
行远深深往她看一眼,转身向帘子走过去,掀起一个角往外看了看,继而折出去,不见了。
他的扇子被留在桌上。
子瑜抱着扇子枯坐了大半夜,门帘微微一动,进来的却已经不是行远。
来人看起来是和行远换了衣裳,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脸瞅着有些面熟,仔细想一想,是半山腰那脸嫩的小将士。
他还是稚气未脱的模样,冲她拱手道,“夫人。”
子瑜笑一笑,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把扇子递到他手上,指向床榻上行远的外衫,“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侯爷。”又道,“有一句话要提前和你讲,我其实是个半聋,读得懂人话,但听不见,往后互相照应罢。”
和衣而眠,一整夜没能睡着,她心中期盼着不要天亮,然而阳光还是逐渐照进了帐子。
有人在外面候着,唤一句,“侯爷。”
小将士慌了神,冲她望过来,“外面有人在喊侯爷。”
子瑜把他推上床榻,被褥盖好,扇子搁在桌上,拍了一拍脸颊,故作了一副疲倦神态,挑了半边帘子。
外头站着那两位白衣老兄,见她的第一眼,躬身唤了一句,“夫人。”
她有意无意地错开身,叫他们看见里头躺在榻上的人影,略微提着嗓子道,“侯爷从夜里就病着不见好,你二人跟在侯爷身旁许久,如今他病了,免不了得替他多担待些。”
旁边有士兵走过,微微侧目。
白衣老兄们往帐里瞅两眼,颇有默契地眉头一拧,齐刷刷又转眼往她瞅。
被看出来了。
子瑜只好更加目光炯炯地看回去,坚定不移道,“侯爷他,有几句话要吩咐。”
侯爷两个字咬得重,得亏他两个跟在行远身旁多年,迅速发现了事情的异常,镇定松了眉头,又镇定地进了帐子。
子瑜把帘子放下来,往那榻上道,“回头罢。”
小将士有些怯生生地把脸转回来,扒开被子坐起身,瞅见两位白衣老兄,辩解道,“是侯爷叫我来的。”
子瑜低声往他二人如此这般地解释一番,末了道一句,“侯爷这一去不知几时回,劳烦二位多留心,尤其留心军中是否有可疑的人。”
小将士在被子里头躺了七八日,子瑜寻着机会另去找了锦文,把话原封不动地与她也讲一遍。
军中虽有传言,但有白衣老兄在,也还能稳得住。
她最为担心的其实是山腰上的百姓。
本来这里人心不齐,百姓又善于捕风捉影,他们要是晓得行远已经离开九夷,必然还要讲些乱七八糟的话,再者譬如旱涝瘟疫一类最能离间朝廷与百姓,行远在这么个节骨眼上离开,一旦流言传出去,难保不会有人借此挑拨生事。
她的担心最终应验了。
第九日的夜里,九夷又下了一场雨。
这一次的雨,比以往的都要大。
半夜里门帘被吹得往里头掀开,雨滴斜着砸进来,忽而那门帘又紧紧被风吸回去,往外高高鼓了个包。
子瑜觉得有些冷,裹了袍子靠过去,想往外看一眼,那小将士也从梦中惊醒。
锦文撑着伞一路弓着身子过来,恰巧走到门前的时候风在往回吹,帘子又向里掀起来,她一个踉跄,跌进帐里。
子瑜看着她趴在地上,伸手要扶,锦文不待起身,抬头急慌慌道,“上来了!”
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感,还是下意识问道,“谁上来了?”
锦文哆嗦着嘴唇,“半山腰的百姓,都在往上走——闹起来了……”
她话刚说完,子瑜已经通过掀开的门帘看见手执长矛的士兵,还有被拦在长矛外的面目狰狞的汉子。
锦文冷得颤抖,站起身,嘴唇发白,问道,“夫人,这可如何是好。”
天边划过闪电,照亮了大半的黑夜,她能看见山路上绵延的人群,他们大多姿势怪异,手脚并用一样,光把人拉出长长的影子,投在路上像长手长脚的鬼怪。
打头的汉子已经被长矛拦回去有十几次了,还在不依不饶地冲过来。
后面的人越来越多。
锦文扶着她的胳膊,还在发抖。
子瑜理一理有些凌乱的头发,把袍子裹得再紧一点,回头往那小将士道,“你不要离开帐子。”
又转脸看向锦文,“把伞撑起来,我们出去。”
天边又一次划过闪电。
子瑜踩着亮如白昼的光,站在了营帐外。
打头的汉子看见她怔了一怔。
她盯住了那汉子,笑道,“不过一场雨,也能叫你们闹成这样。”
短暂的怔愣后,他开始怒吼,“轮得到你这臭娘们说话——把周公给我交出来!”
白衣老兄没撑伞,这会儿一左一右站在了她身后。
她心里头自嘲地笑一笑,没成想自个儿竟也能变成个站在风口浪尖的人。
那汉子险些冲破长矛。
子瑜往他靠得近一些,笑问,“看起来你就是带头的人了?”
那汉子一身傲骨,“你是哪里来的杂碎,老子要和周公讲话!”
子瑜高高扬起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他偏头过去,继而不可思议地转脸看回来。
她真心地笑了,想起皇宫里的痦子。
然而这汉子要比他凶狠得多,一对眼睛恶狼一样,剜在她身上。
子瑜挑眉,饶有兴趣并且挑衅地看着他,“就凭你——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