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坐起来,觉得头还在疼。
连绵不断的绞痛,她成了丁子下面的玉石,太阳穴一下一下被钻着,四周吵得慌,但分明屋里没有人,耳中是巨大的嗡嗡的响声,叫她想起战场上的弓弦,绷紧又松弛,嗡一声,送出破空的箭。
那弓弦就惶惶响在她耳中,千千万万数不清有多少,四面八方洪水一样压过来,她怀疑自己除此以外根本听不见旁的声音。
没奈何闭了闭眼睛,抖着手穿衣下床榻,扶着墙摸去桌前,开妆奁,掏出锦帕,收在胸口。
她看着行远送来的胭脂。
那两个小胭脂盒她还没开,放在妆奁的角落里,下面仔细垫了一层帕子。
好像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
子瑜回过头,模模糊糊看见了锦文,她张口在说什么话,听不清,漏了几个字进耳中,连不成句子。
她看过去,道,“你来了,我们走罢。”
也听不大清自己的声音,她无奈地又自嘲一般笑一笑。
锦文只是搀着她,没往外走,还在讲什么话,子瑜大概猜得到这是在劝她。
她安抚地往她手背上拍一拍,道,“走罢,没事。”
锦文仍旧不动,她有些恼,斥一句,“你到底在耽搁什么。”
锦文像被惊了一惊,终于慢慢往外挪,她掩口咳了两声,小步小步地出门去,偏头问道,“租来的马车在么。”
不晓得自个儿睡了有多久,那马车只租了行远设坛祭祀这一天,她看着锦文点头,总算安心。
好容易出了房门,雨点落在额上,抬头望一望,天色晦暗,日夜难辨,锦文一只手撑伞,扶她去院门外。
好在无风,好在雨下得不大。
锦文搀着她和车夫说几句话,她仍旧听不大明白,掀了眼皮看一看,眼皮也千斤重一样,闷头上了车,歪斜着靠在车厢里头,觉得鼻息又烫起来。
一路颠簸,脑中的嗡嗡简直要变成群蜂乱舞,锦文过来揽着她,把手敷在她额上,又说些什么。
子瑜嗓子里发痒,刚要出口又猛咳两声,咳得肺里像有粗瓦片一路划下去,火辣辣地疼。
她喘着粗气缓一阵子,抚着锦文的手,道,“我实在听不清,也哑得难受,不讲话了。”
不确定锦文听不听得见,她慢慢转脸看过去,“你听见了,就把头点一点。”
锦文眼眶红了一圈,鼻头也冒出点红来,瘪着嘴点了点头。
子瑜的脑壳越来越疼,叹一口气,干脆闭眼假寐,省得眼前眼花缭乱,闹得脑壳更疼。
从王都到祭坛,走走停停大约花了一个时辰,子瑜来到祭坛的时候,行远没在,只有那位白衣老兄留下来,左右踱着步子,手里提着包裹。
看来他的祭祀已经结束了。
锦文扶着她慢慢走上前,白衣老兄回头看过来,迎上前几步,双手捧着包裹递过来,口中讲着什么。
子瑜苦笑,从前不觉得能听清是多大的福气,今日这么走一趟,心里不知祈求了多少遍自个儿的耳朵能好起来。
想想大约是那日的雷声,本来这些日子体虚,给行远的玉璧玉圭也都是她亲自上的花,没一处假手旁人,怎么算她也该病一场,不论是因为耗的心血,还是因为这一场自以为质的祭祀。
她现在想着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多少都有点道理,行远讲太公算出来的卦象不好,本来那卦象该应在陛下身上,现在兜兜转转应在了她身上。
子瑜接过包裹来,笑道,“我应该是病了,不大听得清,也不大看得清,实在没办法回应你的话——劳烦你带我去侯爷今日念祝祷词的地方罢。”
白衣老兄起了身往她看过来,没再讲话,转身慢慢往前走。
锦文的伞还撑着,扶着她跟在后面。
四周空旷没有人迹,到处雾蒙蒙像一片废墟,前后没个着落,子瑜自打从盟津出来,头一次感觉到某一种孤单。
待她站在祭坛上往北面站好,捧出祝祷词的时候,这样的孤单几乎溢满她的胸膛。
她仿佛能看见行远也这样往北面站着,他一心要代他的王兄去往极乐或是去往地府,他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站在这里,向北方的先祖,向着天和地,为他的兄长,为他的国家和子民,从亡魂那里祈求福祉。
她没有他那样顶天立地的脊梁,她也没有他那样的身份——她在这时候甚至不能捧起苍璧和青圭。
除了能站在这里,东施效颦一样念她的祝祷词,除了和他一样视死如归的决心,她什么都没有,她所做的一切在旁人看来或许全都像笑话。
白衣老兄在下面仰头看她,锦文把伞合上,搁在一旁,眼眶比来时还要再红许多。
子瑜低头扬声往白衣老兄问,“陛下和侯爷的卦象,这一次总该是好的罢。”
他点一点头。
她于是安心地捧着锦帕,面向北面,长跪在祭坛上。
雨丝飘在眉睫上,子瑜感觉到眼中一阵酸涩,仍旧是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但也一字一字地慢慢开始往下念去,“吾殷商余孽,承君恩情,苟活至今。今祈天恩,赐惠泽,赐恩光,救灾恤患,普佑世人,瑜愿事鬼神,请以瑜代王发之身……”
天边亮了一亮,忽而不晓得是远方的哪里落了一声惊雷,仿佛绵延滚动着一般越靠越近。
子瑜总算能听见一点声音,抬头往天上看过去,黑云压顶,层层叠叠在翻涌着黑色的浪,她倏忽觉得天地间只剩了自己跪在祭坛上,云后不知是怎样寂寥的日月,她在和日月对望。
她想,或者他们听见了她,看见了她,或者这是他们的回应。
雷声灌在耳中,也和云一样,一浪盖过一浪,她慢慢觉得这像是在用钝刀凌迟,疼痛淋淋漓漓,或许到了某个临界点,凌迟结束了,耳中弓弦的惨叫没有了。
她奇异地扯着嘴角笑了一笑。
这样的一种感觉她平生从没有过——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太|安静了。
子瑜捧着锦缎站起身,抱着她的玉璧和玉圭,一步一步往祭坛下面走。
锦文走过来搀着,又把伞撑起来。
她的眼前逐渐又变得迷蒙不清,她和锦文讲,“我真的什么也听不见了。”
回头看一看,锦文摇了摇头,脸颊上不晓得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笑道,“我替陛下和侯爷挡了灾,我从前是不信这些的,今日我信了——也由不得我不信,回去要叫侯爷找人替我卜一卦,看一看是不是大凶。”
锦文抓着伞柄的手支棱着骨头,子瑜在她手背上拍一拍,“无妨,走罢。”
马车还留在外面,子瑜撑着走到马车边,又撑着爬到马车上,转脸看着锦文,道,“我要睡一会儿。”
锦文拿帕子抹一抹眼泪,点了点头,揽着她,仍把手敷在她的额上。
这一觉睡了许久,梦里比前两日更加荒诞,她看见有小鬼,一个一个拿着铁链铁索围着她转,还有巫女,手里挥着不晓得是什么的布条,往她身上撒一些带香味的粉末,念念有词,说她听不见的话。
她看见了祭坛,祭坛上站着人,她于是走上去想和他讲话。
他转过脸来,又是一个小鬼。
子瑜哭笑不得地往后退了一步,脚底一空,滚下了祭坛。
也顺便从梦里滚了出来。
她睁开眼,头倒是不怎样疼,除了久睡之后的昏沉,其它倒没怎样的感觉,眼睛也看得清,只是耳旁寂静,听不见声音。
偏头看一看,不像她的屋子,屋里亮堂,却不是白日里的亮堂,她瞅见墙壁前面整整齐齐摆了两列灯烛,活似个做法事的现场。
床帘是流水一样的绸缎,上面有流水一样粼粼的暗纹。
这大约是在行远的府邸。
子瑜刚坐起身,那头行远就端着个小碗推门进来。
她笑道,“侯爷。”
耳朵还是听不见。
行远看见她起来,不晓得露出的是个什么神情,把碗顿在床榻边上,坐下来低头看她。
子瑜又把自个儿撑一撑,坐得不大舒服,背过手要去塞被褥,他伸手过来替她塞好,顺便裹一裹,就给她露出一张脸,其余全囫囵塞进被里。
她又笑起来,只是不再讲话。
行远张嘴,自然子瑜是听不见的,摇了摇头,“我有些病了,不大能听见。”
他于是拉开床边的抽屉,摸出一个玉圭,神色有些恼怒,把那玉圭掷在被褥上。
子瑜看着它陷下去,笑道,“侯爷都晓得了。”
他的眼尾又烧得殷红,但只是眼尾烧着,行远这一对眼睛,哪怕愠怒都含情。
子瑜看着他,“陛下可大好了?”
他别过头,略微点了一点。
她道,“陛下大好了,侯爷也安然无恙,听人讲陛下与侯爷的这一卦是吉,那我的病也算是造福天下了。”
听不见自个儿的声音,子瑜话讲得别别扭扭。
她瞅见行远转头瞪过来,也不能算瞪,总之不大高兴。
不大高兴的行远伸手进被褥里来,狠狠别过她的脸,子瑜看着他的脸越靠越近,惊得僵直了身体。
她看不见他的眼睛,然而她此时竟只能想见那一对汪着潭水的眸子,他的鼻息温热地纠缠,唇齿里有饴糖的香甜,逐渐那香甜里泛上血腥,他的唇慢慢地厮磨着离开。
他喘得更急,她心里的一对眸子于是汪了更深更温柔的潭水,只好渐渐地溺进去,溺进去。
血腥气很浓,他的眼尾红到狰狞,靠得很近在看她,唇边沾着血。
子瑜的下唇隐隐在疼,她想着他真的是气极了,他从没像这样失态。
到底他对于她有没有男女之间的情爱——不知道,但她已有万般千种的情思,在劫难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