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远第二日倒是起得早,昨夜的醒酒茶是不能喝的了,锦文于是熬了汤,盛在碗里端过来。
他眼下又泛起一层乌青,看上去有些阴郁。
子瑜等在铺里,他出来的时候身上还有宿醉的酒味,衣襟上一道酒痕已经浅得几乎看不见。
照例是一碗粥放在桌上,行远撑着桌角坐下来,道,“昨夜叫姑娘见笑了。”
锦文在旁边瞅着子瑜偷笑,她只好装作没有看见。
行远只是略微坐一坐,又出门上马车往宫里去,走的时候天刚刚亮起来。
白衣老兄坐在马车前面回头往她看过来,她点一点头,无声道,“去罢。”
待到马车一路走远,她回头和锦文讲,“今日得陪我往东边铺子去一趟。”
东边铺子刚开张不久,这会儿卖的仍旧是寻常的玉石摆件,生意不温不火,进账倒也不多,老先生没事的时候就会去看一看,铺里招的伙计也全过了他老人家的眼。
到的时候伙计刚把门打开,瞧见她过来,打一声招呼,“姑娘来了。”
她往里看看,问,“先生今日来不来?”
那伙计笑道,“说要来的,就是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到。”一面引她进里屋坐下。
桌案上摆着几个尚未完工的雕件,玉的成色看起来比从前好很多。
伙计候在旁边奉茶,把这几日的生意讲给她听,子瑜静静等他讲完,道,“我来也不是为了近日的生意,只是过来问一问,店里有无弦纹的苍璧和青圭。”
伙计摇头,“这物件不是有没有,而是敢不敢做,玉璧玉圭寻常人家也用不着,非得是那些个老爷们才能使得动,像这样带着灵气的祭器礼器,哪是我们这些穷命的人能碰的,即便是侯爷们,也只在顶天的大事上才使得起。”
“是不能做么。”子瑜回头看他。
“也不是不能做——但姑娘,实在不是我们胆子小,这东西是真不敢做,碰了贵族的物件,折不折寿是一说,被对家看见了捅上去,说不准就是杀头的罪过,而且在咱们这行当里,也有不少人不愿做那些供给死人的雕件,咱们犯不着冲撞忌讳不是。”
子瑜点一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而道,“那便把新进的璞玉拿来我看——挑成色最好的。”
伙计闻言去旁边的屋里,取回来约莫四五块璞玉,那璞玉外还裹着粗松的石头,只锯了个小角,露出里面各色的玉石。
屋里有些暗,伙计点亮烛光,把璞玉凑到旁边,问道,“这是新进的最好的玉了,姑娘挑哪一种,要什么样式的。”
外间响起脚步声,锦文凑到门旁边看一眼,道,“是老先生来了。”
言语间他已经进到屋里,背手往桌上看一看。
伙计直起身子,“姑娘今日来挑璞玉。”
老先生捻须,“要挑来做什么?”
子瑜起身迎上去,笑道,“正愁着,先生就来了。”往锦文看一眼,“跟着他到外头看店罢,铺里不能一个人没有。”
老先生坐在椅上,好整以暇地替自个儿倒了盏茶,瞅着他二人离开,笑问,“你这姑娘,有什么不能当着旁人讲的。”
又把灯烛挪得靠璞玉近一些,道,“玉是好玉,这里头还有个羊脂白,照老夫看,往后也能试着做些贵人的买卖。”
子瑜坐到对面,捧起自个儿的茶盏,“先生,我要雕一件玉璧、一件玉圭。”
老先生有些讶异,于是把伙计的话大差不离又和她讲了一遍。
子瑜沉默着把茶盏在手掌里往左转一圈,往右转一圈,心道不然就去别人家铺里问一问,不过多下点功夫,多掏些银子。
老先生见她不言语,把茶盏往桌上一搁,慢慢悠悠道,“看姑娘这样出神,什么玉璧玉圭恐怕全是幌子,那幌子中间藏的应当是一个侯爷。”
子瑜的茶盏转不动了。
老先生话讲得颇为怀念,“想当年呐,老夫的娘子也时常像这样令人动容,欲语还休,眉目含情——一晃也几十年了。”
他摆了一副过来人的慈祥的神情,叹道,“年轻人啊,藏不住,你藏不住,那小子也藏不住。”
子瑜多少有些被戳穿的羞赧,低头干笑道,“先生这话……”
老先生把手一挥,“莫要否认,你跟在老夫身后不说半年也有四五个月,老夫年纪大了不中用,但眼睛还看得清。”
她说不出话,又把茶盏来回转圈,半晌道,“先生也不帮我,又拿这些话来取笑……”
老先生呵呵一笑,别过头,眯着眼去摆弄璞玉,缓缓念道,“侯执信圭,用青玉,苍璧用墨玉——你叫前头的伙计把玉开出来,自个儿带回去上花罢。”
子瑜瞅着他,道,“那些忌讳就全不用管了?”
老先生从烛光底下抬头看她,统共没几根的山羊胡一抖一抖,“你们这会儿,百无禁忌。”
她从前没看出来他还挺风雅,头一次带着打量的眼光瞅一瞅,发现这老头儿眉目里依稀还有俊美的痕迹。
当年大约也是个万花丛中过的多情男子。
那两块璞玉磨完之后,子瑜便拿软布裹着,搁在篮子里头,临走之前拉着老先生,和他低声讲,“先生可千万不要同侯爷说。”
老先生把头一点,“安下心罢,老夫只当姑娘没来过。”
她于是真的就把心安下来,自打回铺里便一头栽进后院,拿着丁子锉刀,上花上得昼夜不分。
锦文替她挡了大部分的生意,两人这七八|九日的时间,几乎要耗干精血。
麻子脸偶尔也讲一些真话,譬如他与白衣老兄说的一样,在本月最后几日,行远打算设三坛,以告太王、王季、文王之灵。
子瑜心里头抱怨他未免也太急,没奈何只得把前头的生意干脆全推了,把每日吃饭的时间一道给省下来,挣着头昏脑涨,镇日坐在桌前。
这一消息不出所料地迅速在王都流传开去,小石子儿入水一样,一层荡一层,闹得人尽皆知。从刚会讲话的娃娃,到再差一点就讲不了话的老头,但凡鼻孔还能出气的,近日最常挂在嘴边就两个字,那便是周公。
走到哪都是周公,左也周公右也周公,不管识字不识字,也不论明不明白那些个评语的意思,总之跟在周公后面最常见的词,又变成了“笃仁”。
麻子脸对于之前他大逆不道讲的混账话从此绝口不提,子瑜头两日偶尔到铺里去,有意问了他几句关于晚晚姑娘,可她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什么消息都听不到了。
总之像这样捱着,捱到月末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连天地下,所幸没听见有哪里发了大水。
行远设坛祭祀的前两天,白衣老兄踏着雨点泥点拐进了巷子。
子瑜已经和锦文一起等了许久,伞撑不太住,衣裙下摆已经湿了大半,往外跨一步便全糊在小腿上,雨水冰凉,风把伞刮得偏了偏,锦文于是顶着大风又把伞撑回去。
她怀里搂着同样冰凉的玉璧和玉圭,望着白衣老兄从巷口撑伞过来,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仿佛那两块玉已经被焐得温热,看着白衣老兄也仿佛看出了重影。
天边一道惊雷,雨决堤一样猛地从天上倾倒下来,打在油纸伞面上,不像雨,像在漫天胡乱掉冰渣。
他的身影前前后后在晃,子瑜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心道这雨下得忒厉害。
白衣老兄进院门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湿得差不多,打眼看上去颇为狼狈,他在劈里啪啦的雨声里抬高了嗓门道,“这就要回去了,姑娘把东西给我罢!”
他把手伸出来,子瑜又把包裹紧一紧,打一个结,再打一个结,递过去,也高声讲,“可千万要收好了!”
天边又一声雷炸开,锦文吓得往她身后缩一缩。
白衣老兄郑重地点头,道一句,“谢过姑娘。”
子瑜笑一笑,“不必谢我——也不要和他说。”
他在雨中半躬下身去,行一礼,而后踏着风雨匆匆离开。
她像猛地卸了重担,身子轻得过分,往后歪了歪,眼前一花,刚讲出一句锦文,脚底发软,眼前黑下去,蓦然就没了知觉。
梦里还是风声雨声,迷迷糊糊觉得身子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凉。
她梦里还在想,这可万不能叫行远知道,隐约觉得自个儿是张口说了几句话,说了什么,也不知道。
额头上像被搭了冰凌一样的帕子,激得她梦里皱了眉,想起当时在朝歌的寝殿里,她把帕子搭在行远额上,他好像也是这样皱眉。
原来他那时候果真不大舒服。
恍惚也听见锦文在叫小姐,小时候也有人追着她叫小姐,是奶妈或者是嬷嬷,全部面目模糊,只看见没有五官的一张张脸。
再醒来已经不晓得是何年何月,脑壳昏昏沉沉,所有的梦境慢慢全褪去,她只想起来妆奁里的锦缎上有她熬了一夜写出来的祝祷词。
行远要为了他的王兄自以为质,她不愿意他像这样,她也要赶去祭坛——自以为质。
快落码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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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苍璧青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