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在旁边听了一耳朵,那麻子脸讲,“晚晚姑娘可是被周公丢去的青|楼啊。”
老兄把手一挥,像要把他讲的话挥开,“你这厮越发胡闹,在这里瞎嚼什么蛆,周公为人端正,哪里会和这些娘们纠缠不清,下次编这些话也编得像一些。”
麻子脸大概第一次碰见如此直言不讳的兄弟,嘿一声,又道,“这位老兄你可别不信,我这些话可都是很有根据的,凭我这些年的人脉,王都里头上至高官下到乞儿,有啥是我不晓得的。”
他又扒着旁人,在一片唏嘘里挣扎着讲完了一个故事。
显然这一次的故事荒唐得很,直到众人散去,他也没能说服在场任何一个人。
但子瑜听出来了,那晚晚姑娘,大约是芙蓉。
撇去真假,这的确是一个一波三折动人心弦的故事,故事里的晚晚错付了一腔深情,被周公和他的姘头棒打鸳鸯,与良人不欢而散,饱尝生离之苦。
周公和他的姘头棒打鸳鸯的原因,是她无意间戳穿了他与武庚串通一气的阴谋。
而她非常荣幸成为了故事里周公的姘头。
近日来所有的矛头好像都对准了武庚,一部分以为是管叔包藏祸心,譬如老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又有一部分被挑唆,以为是行远包藏祸心,例如晚晚姑娘和她的客人们,像整个王都分成了两个阵营。
她忽而觉得最近的确是不太平了,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之前,城中总会像这样流言四起。
之前在盟津也是如此,总有那么几个消息灵通的能赶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看出苗头,然后迅速地挺身而出,开始搅弄人心,她从前就时常怀疑这些流言的背后是否有推手。
子瑜的玉石铺子在大约三四个月后开张,而三四个月后的流言也逐渐铺天盖地,倒是没了行远与鲜侯爷的身影,但那流言从武庚的阴谋,逐渐变成了武王的病危。
齐仲此人,据行远讲是跟着鲜侯爷去了他的封地,生意也越发做大了,娇娇也被一道带了过去,和之前老先生说的一样,武庚留在殷,鲜侯爷去了邶。
陛下最终还是压倒了一片愈演愈烈的反对的声音,把武庚与鲜侯爷送离了王都。
一道离开王都的还有蔡叔与霍叔,他二人和鲜侯爷分布在殷四周,也和老先生讲的一样,名为分封,但大约主要的目的仍旧是监管武庚。
往后再想见到鲜侯爷和娇娇,恐怕不大容易。
在他们离开王都的后几日,行远拎了壶酒,来到了糖水铺子。
他来之前大概已经喝了不少,满身酒气扶着墙,脚底看得出来有些虚浮。
子瑜搀他进屋,白衣老兄在门外的马车上瞅着,眼见她要把门关上,那白衣老兄破天荒地和她讲,“劳烦姑娘好生照顾侯爷。”
她有些吃惊地转头看回去。
白衣老兄的脸与夜色浑然一体,她的视线沿着白衣往上爬,努力分辨他的神情,赫然发现他竟然百年难得一遇地脸上挂着担忧。
当年那行刺的黑衣人从山上大头朝下掉下来搞偷袭的时候,都没瞅见他这样一副表情。
行远挂在她胳膊上晃一晃,小扇子啪一声掉在地上。
她转头伸手往地上够,行远顺势就栽在她身上。
看着瘦,但这么照着腰杆子一压,几乎给她压得去了半条命。
门外一声马嘶,车轱辘碾地的声音又拐进旁边的巷子。
子瑜弓着腰,腰上挂着行远,脚步蹒跚地挪到位子旁边,扎了个马步,颤巍巍把他放在椅子上。
行远坐定,喘了喘气儿,忽地咳起来,咳得地动山摇,咳得涨红了一张脸。
锦文闻声从后面过来,惊道,“侯爷这是喝了多少酒,怎么满屋子酒气。”
行远听到她的话,眯着眼睛呵呵一笑,拔了酒壶塞子,豪气干云道,“喝!”
子瑜伸手想去夺酒壶,他手腕一转,把她的手拨开,那酒壶划了个规整的弧线落入他另一只手,他于是头一仰,酒和水一样被灌进肚里。
一口灌完,转回脸来,意气风发地冲她挑眉,还颇为挑衅地把酒壶伸到她眼前,哐啷晃了晃。
子瑜回头往锦文瞅两眼,她讲,“侯爷这应该是已经醉了。”
一时无言,听见行远在背后叹了口气,“嗳。”
她于是又把脸转回去,看见他往自个儿袖里摸一把,嗳一声,又叹了口气。
他道,“本侯的扇子……”
子瑜把扇子给他递过去。
他接过来,凑到烛光底下看一看,摸一摸,满意地把头一点,右手往后勾两下,展开扇子昂首道,“赏!”
锦文已经笑出来了。
他抓着酒壶再灌一口,脸越发变得酡红,连带着眼尾也烧得殷红,眼里亮晶晶。
子瑜招呼锦文,“这么下去不大行,我们院里有醒酒茶没有?”
锦文摇头,“没有。”又想起什么,道,“不过隔壁酒馆里应该有罢,我找他们家娘子借一借去。”
说着又往院里走,顺手捞了个盛水的罐子。
她刚走没多长时间,行远后知后觉讲,“本侯……不要。”
子瑜问他,“什么?”
他的眼睛于是亮晶晶又飘忽不定地看过来,“不喝醒酒茶。”
她开始怀念正常的行远。
又听见他嗳一声,这一口气叹得仿佛比之前还要再长许多。
他愁眉苦脸的,近乎哽咽地从嗓子漏出呻|吟,“王兄啊……”
子瑜怔住了。
她想到麻子脸在铺里讲过一句陛下命不久矣,那时候她付诸一笑,转头往外看,阳光照在街上,青石板白花花。
麻子脸那一次没再追着非要人相信,他似乎也像这样叹了口气,或者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摇了摇头,她已经记不清了。
行远在对面落下泪来。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但那一滴泪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他已经再一次举起了酒壶。
酒水从他唇边淌下来,落在衣襟上,留了一道酒痕。
酒壶重又被搁在桌面,子瑜伸手抓过来,叹道,“侯爷,别喝了。”
行远没答她的话,只抚着扇子自言自语,“这样的罪实在不该由王兄受着……”
她心里不知什么滋味,问道,“陛下是怎么了?”
“太公卜了一挂。”他看起来终于听进她一句话,顿了一顿,又道,“不好。”
卦象不好。
子瑜只能安慰,“卦象也是不能尽信的。”
他慢悠悠点头,赞同道,“本侯自然不信卦象……本侯要去求父王……”
子瑜抱着酒壶又愣住了。
他讲,“本侯要……嗝,自以为质,戴璧秉圭……以告父王……”
她近日功夫下得足,听他这一句话大概明白了,行远约莫是想设坛供奉先祖,心里于是也有了主意。
他这时候眼睛又眯了一眯,斜靠在椅上,扇骨抵着额头,终于将眼睛闭起来,慢慢地也把气喘匀了。
子瑜本以为他最俊在一对眸子,似笑非笑几分惺忪,这会儿再看他,原来他睁眼是形貌昳丽,闭眼是清雅出尘。
锦文回来的时候,子瑜已经在桌前头疼了许久。
美人虽美,但其实有点太重。
她一个人是不大能扶动的。
折腾了大半夜,又去请了白衣老兄来,总算把他毫发无伤地搬到了后院的床上。
子瑜照旧地守在榻边,撑着脑袋听他讲梦话。
十句嘟囔里有八句都是王兄,剩下两句是父王,来来回回地念,也睡不安稳,左右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总算是把梦话给停下。
她打了个欠伸,揉揉眼睛,准备自个儿也去歇一歇,却听见他仿佛又开始嘟囔。
没奈何又坐回去,撑着脑袋继续守。
他忽地低声唤了一句,“子瑜……”
子瑜以为他是醒了酒要起夜,抖擞抖擞精神应了一句,半直起身问,“侯爷想要什么?”
他不答话,半晌,低声喃喃,“子瑜……”
仔细瞅一瞅,眼睛还闭着,睡得很熟。
屋里静悄悄没有声音,烛光已经慢慢弱下去,透过床帘纱帐在他身上投下鱼鳞样的微弱的光点。
她的一颗心渐渐就和烛光一样,摇摇晃晃,歪歪斜斜,踉踉跄跄,哔啵,化成一滩烛泪。
她慢慢坐回床边,替行远掖了掖被角。
锦文踮脚进屋来,捧着茶盅,凑到她耳旁,“小姐喝口热茶,夜里凉。”
她接过来捧在手里,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小小抿了一口。
行远翻了个身,又讲,“子瑜……”
噗。
她捧着茶盅的手抖了三抖,泼了几滴到地上,沾了一圈在嘴旁。
锦文瞪着眼睛看过来,无声惊叫,“小姐!”
子瑜耳垂滚烫滚烫,仗着屋里暗,不动声色地低头又抿了一口茶。
锦文并不打算放过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小姐你和侯爷……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子瑜摇了摇头,嗔道,“你这丫头胡说什么。”
锦文嘿嘿一笑,低声讲,“我打小跟着侯爷,从来没听他梦里叫过哪家姑娘的闺名——他这老铁树终于开了花,天大的喜事,怎么连我都瞒着,忒不讲义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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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