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听见齐仲两个字,藏在桌下的手暗自握了拳,手背上的骨头也和老爹牌位上的木刺一样支棱起来。
她笑道,“没有的事,只因为玉石生意一本万利。”
行远的扇子又慢慢地展开,合上,他道,“一本万利的有许多,我近日新认识一个做香料生意的客商。”
子瑜发现他开始有些戒备的时候,总会摆弄那一柄扇子,她转而盯着扇子,状似平静道,“可我觉得玉石生意仿佛更好一些。”
行远往锦文讲,“你先回院里去。”
锦文点头,颇为担忧的往子瑜看了看,退身进了院子,还顺道把去往院里的门给带上了。
相对无言,她觉得像从前犯了错,被老爹丢在院里面壁思过。
他的声音松弛一些,像在半哄着问道,“这是怎么了?”
子瑜摇了摇头,这一摇头,把眼泪也晃出来,落在手背上。
她梗着脖子撑住了哽咽,抬袖抹去眼泪。
拿到牌位的时候没哭,却跑来在行远面前哭,她觉得有些丢人。
行远静静地看着她,端坐着,半晌后又问,“是不好说出口的事情么,他伤着你了么。”
子瑜点头,又摇头。
这头一摇,眼泪又掉下来。
她的哽咽是再也憋不住了,眉头皱起来,嘴也撇下去,眼睛不自觉眯了一半,拿袖子去接眼泪,仿佛一根线穿连了五官,又被人一扯,于是皱了一整张脸。
行远递过帕子,因她低着头,于是从下面伸过手来。
她的眼泪落在他的指头上。
子瑜接了帕子,下意识先去擦他手上的眼泪,一下两下,行远的手就这么顿在半路。
她有些迷茫地抬头,却见他收回手,半笑着叹气,“你这样,多少让我觉得是在撒娇。”
她愣住了,也不晓得是哭得还是羞得,从脸颊一路烫到了脖颈。
行远的目光看上去比以往更柔和,他道,“总之我拗不过你,往后我替你请了师父来,每日往侯府跑一趟罢。”
她颤着嗓子,捧着锦帕,断续道,“多谢侯……爷……”
他拿起勺儿,搅一搅粥,送进口中。
子瑜憋一口气看他喝粥,看他抬眸,看见他似乎是把笑忍了又忍,道,“甜得恰好。”
也并没有怎样的举动,但她的脸和脖颈越发烫起来。
完了,她想。
一时只能看清楚他的眼睛,但实在不敢看,把目光偏到旁边去,可他还在讲话,一刻也不让她放松下来,“瑜不愿意讲的就不讲,待到哪日愿意讲了,我再来听。”
他收好扇子,起身告辞,她也站起来相送,但仍旧不敢看他,只盯着那扇骨的末端,跟着它一路忽上忽下,觉得脑壳涨得有些晕。
直到送至门口,看见了外面的白衣老兄,她脑中都还在晕晕乎乎地想,他刚才叫她“瑜”。
行远回身,道,“那我便走了。”
她点一点头。
但视线里的扇子一动不动。
她鼓了勇气抬眼看他,又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他的眼神仿佛同往日不大一样了,他讲的话也同往日不一样了,“好好歇息,近日又看出瘦了。”
子瑜怔了一怔,没待回话,他已经转身带着白衣老兄一道离去。
虽然行远是叫她好好歇息,但她这一夜睡得愈发不安稳。
梦里先是齐老爷,继而是行远,行远骗她说自己名叫度,行远在夕阳下低头看她,行远在她面前喝粥,行远叫她好好歇息。
睁眼的时候天仍旧没有亮。
她斜靠在床榻上,床边一星灯火。
子瑜从小怕黑,长大了有时也怕,最近噩梦连连,于是在床头点着灯,夜里醒来的时候就不那样害怕。
她看着那盏灯,还在想行远。
次日起身后欲去往侯府,锦文欲言又止地拦了一拦。
她回头问道,“怎么了?”
锦文讲,“小姐的眼睛……”
她屋里的铜镜实际上不大照得清,本来以为这一夜红肿该消了,哪晓得锦文接着道,“肿得很厉害。”
子瑜是没得法子,但不知道锦文什么时候有的胭脂水粉,取来给她左右上下地往脸上拍了拍,倒腾了半日,总算是满意地点头。
锦文是满意的,可子瑜照着镜子倒看不出来什么,觉着脸白了些,两颊红了些。
白衣老兄驾着马车在外面等,她也就没细看,顶着一脸胭脂水粉匆匆出了门。
约莫是因为第一次用,还觉得脸上隐约有一些痒。
到侯府的时候从旁边的小门进,白衣老兄带着她沿着游廊七拐八绕,走了许久,走到一处小院前。
那院子藏在诸多的树木后面,一条小径弯折着铺展过去,走到尽头处看见一堵景墙,白衣老兄住了脚步,侯在景墙外面。
这意思是要她自己走进去。
院里安静,几乎听不见声音,待她走到景墙后,看见一间大敞了门扇的屋子,进屋里第一眼看见位老先生,第二眼看见了行远。
老先生鬓眉皓白,端坐正中,看见她进来,点一点头,往对面的蒲团上做个手势,道,“请。”
行远跪坐在旁边的蒲团上,转脸往她看,似乎颇有兴趣地把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子瑜快走两步,也跪坐在其上,有意避开他的目光,觉得有些许拘谨。
老先生与他二人中间隔着桌案,桌案一头堆着竹简书,摞到最上,成了座小山,中间放着纯白的丝帛,旁边是笔和砚台。
先生寒暄两句,便道,“请姑娘在帛书上,画一只玄鸟。”
子瑜一怔,往行远看过去。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如今殷商已亡,再画玄鸟,未免不妥。
或者他告诉了先生,她是从朝歌而来。
行远道,“无妨,先生与我相识已久,不必担忧。”
他把毛笔饱蘸了浓墨,递到子瑜手上,“想到什么画什么,随你如何下笔。”
笔递过来的时候有温热的余温,她心尖上紧了一紧,只盯着丝帛看,一心想玄鸟。
小时候在朝歌,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看见玄鸟的图纹,她会拿树枝在院里的地上画,拿石块在墙上画,学着廊柱上攀附的图腾一笔一笔临摹。
当初只觉得是有趣,如今落笔再画出来,却觉得玄鸟实在是极美的。
从前的朝歌仿佛也是极美的,锦绣成堆,玉楼金殿,处处隐晦地刻着玄鸟,当年的商人信奉玄鸟,比信奉神祇更甚。
老先生默默地看着她画完,赞了一句,“姑娘落笔轻而有灵气,尽得其神态。”
她却犹豫道,“如今天下对于玄鸟讳而不言,先生叫我这样画……”
行远道,“要画的便是玄鸟,不仅要画,还要推而广之,将它刻在玉石之上,散遍天下。”
子瑜有些讶异,“陛下讨伐帝辛费了这样大的力气,如今再要玄鸟重见天日,不是叫人心生厌恶。”
行远抚扇笑道,“王兄对尚父曾有一问,问的是治国之道,尚父也曾讲过,治国之道,无非爱民两字,当今天下不仅有我大周的子民,更有从前商朝的子民。”
他往玄鸟看一看,又道,“尚父亦有一句话,与之勿夺,乐之勿苦,王兄并不剥夺商人信奉玄鸟的权力,使其心有归属而感到快乐,岂非让天下之民归心焉。”
子瑜头一次听到这般论调,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话。
行远眼睛逐渐隐晦地亮起来,她第一次看见他如此有兴致,“使商的玄鸟全然归顺于我大周,正是我朝海纳百川,仁政爱民。”
老先生捻须笑道,“这话讲得不错,也难怪陛下对你如此器重。”
子瑜忽觉得她看见了周的未来。
在朝歌,她所见的全是颓丧,处处繁复华美,然而那盛世的皮囊下全是水深火热的煎熬,朝廷不过在粉饰太平,更遑论有未来。
如今她看着行远,听他讲的话,忽而觉得,难怪是西岐,难怪是武王——江山就该在这样的君主手下。
老先生已拿起笔在丝帛之上描画,寥寥数笔,将那玄鸟改得越发翩然,真仿佛从天而降。
他又将竹简书摊开在案上,兴致勃勃欲讲解,子瑜看着那上头又是一列列的小字,觉得有些为难。
可他已经开始讲,“要学玉石,头一件事,得把这些书上讲的给记牢,譬如何为圭、璋、璧、琮,这些物什又在何时使用,往上是贵族,往下到诸君子,现如今基本已经是太平盛世,即要着重考虑祭祀、宴享、婚配等,又有寻常可见的玉佩,其中的讲究与学问,需要仔细钻研。”
老先生讲得不快,暮气也重,温温吞吞,但她听起来仍然头疼。
又兼他往竹简书上指点,故而她更觉得吃力。
至于什么归、章、避、从,听了个囫囵大概,也不晓得是什么,回头往行远看一看,他倒听得认真,很是用心在记的模样。
老先生顿了一顿,问道,“姑娘可有哪里没记住。”
她大约都没记住。
一时有些尴尬,勉强笑道,“的确是忘了一些。”
老先生浑不在意,继续往那书上从头开始指点,约莫是想再讲一遍,这叫她有些如坐针毡。
行远提了一句,“先生桌案上的书,可否借阅。”
老先生点一点头,“自然,老夫这些书已经许久没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