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对盟津的糖水铺仍旧放不下。
那地方她住了十几年,比故乡还故乡,突然行远要她留在王都,并且已经替她造好了她的第三个故乡。
感激是感激的,从来没人对她这样好,只是对盟津的那一间铺子感到抱歉,好像她把那小小的铺子给抛弃了,留它孤零零在盟津。
最重要的,她想着安顿好之后得挑日子回去一趟,要把爹的牌位拿回来。
锦文很快陪她住进了新的院子。
新的院子也好看,和行远的寝宫比起来要简陋许多,但她很满足,悄悄问了邻居这地段院子的价钱,已经开始盘算着得赚多久才能还清这一间院子。
糖水铺外头挂了个匾额,上面是行远龙飞凤舞的一个大字,“瑜”,旁边挂着帘子,上头也是他的字,收敛不少,写着,“糖水铺”,这些都是锦文讲给她听,子瑜不认识多少字。
她虽然还有些局促,但自己觉得也算是融入了王都的街景,不怎么扎眼,但凭着行远的字也不是那么泯然众人。
前几天过得平平淡淡,照例地煮糖粥和糖水,不过王都的食材多,她和锦文商量着也翻新了花样,不晓得是不是铺子位置好,卖得也不错。
行远没过来看望,大约他是很忙的,锦文也讲,他把这里的院子匆匆安排好便离了王都,不知道又是哪里生了事。
现如今虽然天下成了武王的天下,但仿佛武王的光辉事迹也激励了一众蠢蠢欲动想造反的诸侯。
好在王都算很安稳,这样平安无事地过了七日,到第七日晚上,子瑜挑了帘子和灯笼准备打烊,锦文捧着最后一摞碗筷去后面院里洗涮,这时候来了一个人。
披着冬裘,端着满脸笑,齐老爷捧着个小包裹,晃进了店里。
子瑜有片刻的无助,像溺了水,觉得有些窒息。
他把包裹放在桌上,笑道,“你不来招待我?”
她不大敢上前,遥遥隔着很远,有些僵硬道,“老爷,今日的粥和茶都卖完了。”
齐老爷怔了怔,像所有打烊时来的客人一样,露出了遗憾的神色,“原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又像再普通不过的客人一样笑道,“可惜。”
他起了身,把包裹递过来,“不过我这一趟也不是为了要喝粥喝茶,只是想递给你一样东西。”
包裹外面的粗布是软的,可里面的东西看起来很硬,把布撑出了棱角。
齐老爷的手在上面轻轻拍了拍,像掸去灰尘,“我送你的礼物。”
子瑜心里渐渐生出不祥的感觉来。
齐老爷很开心的模样,笑着走远了,留那一个包裹在桌上,截断了烛光,投下浓重的阴影。
锦文还在收拾整理,她能听见叮叮当当碗筷的声音,好像靠得近了。
这声音多少把她扯在地面上,让她觉得自己没有身处于一个梦魇。
子瑜深吸口气,解开粗布,把包裹慢慢地展开。
里面放着老爹的牌位。
只有一半,写着老爹名字的上面一半,牌位被人给折断了,木刺支棱出来,粗布上还落着木屑,下一半不知道在哪里。
她的耳旁又开始惶惶地响,眼前的景象被无数看不清模样的,红的绿的奇诡的纹络割成了数不清的碎片,她狠狠颤抖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碗筷的叮当声没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锦文站在了她身旁。
她再回过神,是锦文打碎了一个碗。
啪一声,却像古寺的钟鸣,她猛然回过了头看向旁边,眼前逐渐清明,颤抖也缓下来,她看看地上的碎片,又看着锦文,无意识问了一句,“伤着手了么。”
她想起从前她把碗打破的时候,爹也这样说。
锦文一听这话不晓得怎么红了眼眶,咬牙对着外面骂,“这仗势欺人的狗奴才!”
又转过脸小心问她,“牌位上的是……”
子瑜讲,“这是我爹。”
灯笼这时候灭了,屋里暗了大半,只剩桌上的灯烛还在亮,听见锦文小声呢喃,“侯爷不在王都,这可怎么办……”
她讲,“即使侯爷回来了,也不要和他说——不要和任何人说。”
锦文看起来并不明白其中原因,但乖巧地点了头应下来。
这有关于爹的尊严,她受不了旁人指指点点,说老爹被人折了牌位。
她也不愿意因为这件事,要别人对她心生怜悯。
子瑜把粗布包裹又系紧,惘惘然看着包裹上的褶皱。
灯烛哔啵响了一声,屋里轻微地又暗了一暗,她发现自己仿佛不再像从前一样了。
老爹去的时候她哭得昏天黑地,老爹被折了牌位,她只呆呆地看着。
锦文在旁边陪着她,子瑜想到她刚才的话,转头问,“你认得他是齐老爷么。”
“认得,都讲他做生意厉害,去了不少地方。”
“那你知道他做什么生意?”
“听人讲他是什么生意都沾一点,不过最主要大约是做玉石生意。”她忽地看见锦文脸上被烛火映出两条湿润的水迹,于是递了帕子过去,失神地看着她擦干净眼泪。
玉石,她从前都没怎样碰过玉石。
锦文问她,“小姐怎么提到这个。”
她笑一笑,“因为我打算再做一些玉石的生意。”
锦文怔了怔,继而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显出义愤填膺的神色,“我知道侯爷认得一些在此道上学识渊博的先生,侯爷院里有些玉石的雕刻就是他们送来的。”
子瑜点头道,“等他回来我去求教。”顿一顿,又讲,“我要学写字了,锦文也教一教我。”
锦文仍旧义愤填膺,“小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仗势欺人的狗奴才,非要他吃点苦头才好。”
子瑜把那包裹的边角都拾掇平整,道,“我不要他只是吃点苦头。”
锦文仿佛已经看见了胜利的曙光,“这都是他自找的!早晚有一天他要过来求着小姐!”
是小姑娘的一派天真。
子瑜看着她,像在看从前的自己。
从前老爹也会和她讲一些故事,一讲到某某坏蛋欺负了某某善人,她就撇了嘴骂,待到那某某坏蛋受到了惩罚,她也拍手称快,再总结性地把那坏蛋所做的恶事罗列下来,从头骂一顿,老爹通常会跟在故事最后讲一句,“总之这世上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她就跟着拍手附和,“善有善报!”
如今她长大了,发现故事只能是故事,而不能成为真正的人生。
老爹他自己,整一个几十年的生命,连带着死后的牌位,竭力推翻了他从前讲的所有善有善报的故事。
她之前几天总是做噩梦,刚缓过来没多久,因为这一件事,梦里就又出现了齐老爷。
齐老爷狞笑着闯进她盟津的家门,狞笑着推了供桌,她总是在他即将狞笑着掰断牌位的时候,满身冷汗地惊醒过来。
醒过来往往天没亮,她就躺下去,把噩梦再过一轮,精神也一天天地差下去。
白天生意忙,锦文就在空闲的时候教她写字,指头沾了水,在暗色的小木板上写给她看,她写在左边,子瑜写在右边。
木板搁在糖罐子旁边随拿随用,慢慢也沾上了饴糖的香甜味。
她逐渐学会了些简单的字,日日挂在心上临摹,锦文去洗碗,她就独占了小木板,把字写得小小的,从上往下,一列一列。
行远来的时候,她正在这样写,前面的水渍慢慢变浅,后面就全糊成了一个个黑黢黢的小圈。
行远俯下身子看一会儿,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笑声就在子瑜耳旁不远,她被吓得一个激灵,转脸看过去,看见他夕阳下带笑的一对眼睛。
他乐道,“你这一整块板子上写的什么,何时开始学写字了。”
她练了这么久,他竟然不认得。
还不待她开口,锦文先道,“小姐在练习写名字,练了好几日了,侯爷竟认不出来。”
行远挑眉,低声笑道,“姑娘,这是子,还是瑜?”
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实际上她写的是子瑜、子瑜。
但这时候她看着行远感觉是很亲切的,很大度地没有计较,放下木板,问他,“侯爷什么时候回来的,要喝粥?还是喝茶?”
快打烊了,铺子里没有人,行远自然而然地挑了位子坐下,道,“昨日才回来,还是一碗糖粥。”
子瑜干脆去挑了帘子灯笼,带上糖水铺的大门,一边道,“粥里要加些什么,他们喜欢加枣子或者加栗子的。”
又听见他笑,“我才出去不久,都有新花样了——加枣子罢。”
子瑜暗暗记下他喜欢枣子,去锅里拿勺从最下面往上舀,深红于是从锅底往上翻出来,像灶台烧热水的时候,开水中间咕噜翻起来的水花。
锦文在后面讲,“侯爷,小姐想学一学做玉石生意。”
她舀粥的手顿了一顿,行远仿佛也顿了一顿。
他继而问道,“怎么想着要做玉石生意。”话里不再带笑。
子瑜转身把碗放在桌上,照常搭着勺,尽量平静地讲,“听闻玉石生意一本万利。”
行远开始抚弄扇骨,“是不是因为齐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