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一路又听着车轱辘声进了侯府的大门。
这时候夜更深了,街上没几个人,该在家里睡的都歇下了,该在秦楼楚馆睡的也都美人入怀了,路上晃荡着的只有醉汉,或许还有些流浪着的男女讨饭。
娇娇闭着眼睛,屈指按了按太阳穴,道,“侯爷吩咐我带你去前厅。”
她下了马车,顺从地跟在娇娇后面,一路打量着侯府。
侯府的灯已经熄得差不多,寥寥几间屋里还亮着,娇娇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灯笼那一圈烛光后面是重重叠叠的黑影。
子瑜在这样的黑夜里有些紧张,心里知道旁边擦着衣裳的不过是花草,还觉得有某些怪物或者鬼魂藏在花草里,等着机会要出来吓人。
慢慢走近一间难得大亮的屋子,她缓过一口气,想着眼前的大约就是前厅。
娇娇叩门,那里面侯爷道一句进,他便把门扇拉开,让开身子给她先进。
上首坐着鲜侯爷,裹着袍子,半束了长发,靠在椅上抱了只手炉,屋里有沉水香的味道。
行远倒是穿戴齐整,撑着额头坐在旁边,似笑而非笑地目送她进屋来。
子瑜见着他们,又比以往在军营里的时候要拘谨几分,感觉从前军营里大家在一块儿的谈笑,放在这里是不能了,像从前都在一个泥潭里头打滚,她如今还在泥潭,他们却描金画彩地露出了本相。
她不晓得怎么行礼,就往鲜侯爷道了一声,“侯爷。”又往行远也道了一声,“侯爷。”
鲜侯爷把袍子裹紧了一点,笑道,“果真你是女子,你也知道他就是姬旦了。”
她是不知道的。
行远当初和她讲,他是名度的。
姬旦这两个字仿佛当头敲了她一棒,敲得她耳旁惶惶地响,怔怔道,“侯爷说他名叫度。”
鲜侯爷呵呵笑,往行远瞅过去,“这话我要往五弟那告一状,你又顶着他名号招摇撞骗。”
行远但笑不语。
子瑜瞅着他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刚刚说“又”,她单单对于这一个字不敢细想。
行远和她讲,“你跟我回去罢,不要再回盟津了。”
子瑜经历了方才这一遭,忽觉得那齐仲老爷的皮被脱下,换成了行远的一张皮,坐在她面前。
她不晓得怎么回答,又呆愣愣问一句,“你要和齐老爷一样把我关在屋里么。”
行远皱了眉,往娇娇看过去,“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娇娇道,“齐仲和我说,他本来想讨了瑜去做姨娘,怕她不从,所以打算使些……常见的法子。”
“他和瑜素不相识。”
“但他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瑜从前是跟在侯爷你身旁的。”
子瑜想起了痦子。
的确他那时候看见了她和行远待在一起,但仔细想想也不一定,看见的人有许多,可在齐老爷手下做事的就一个痦子,难免引起她些许的怀疑。
娇娇替她说出了口,“那里头一贩子脑壳上顶着痦子,瑜和我讲,那是从前她讲好了亲事的男子,现在弃了瑜,旁边跟了位有几分姿色的姑娘。”
行远抚扇,“竟是这样。”
他继而看着子瑜,“我并不会把你关在屋里,也不会讨你做姨娘,只是姑娘一个人在外面难免会碰上这样的事,先跟着我回去,再从长计议,你看如何。”
她这时候已经思考不了许多,一是困得难受,二是芙蓉喂的药大约有些多,她渐渐觉得昏沉,没奈何把头点了一点。
夜里做了一连串的噩梦,待到次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她的脑壳还是有些昏沉。
坐起身往四周看一看,才发现黑暗里住进来时没能看见的辉煌景致。
每一处都是华丽的细节,藏在古拙的趣味里面,譬如床帘上的暗纹,粗看是看不出来的,非要等到现在这样的时候,才能借着阳光看清流水一样的绸缎上流水一样粼粼的纹路。
子瑜发现自己的衣裳已经换了,钝重地想了一想,昨夜回来之后好像是沐浴过。
她下床,披了外衫,推门出去,看见外面候着一个大约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她再往外面的院子看,好像不止这小姑娘一人。
左边摆了个躺椅,上面靠着行远,右边地上摆着铁链,铁链上跪着一个痦子,一个芙蓉。
白衣老兄一人拿一把大刀,杵在痦子两人身后。
芙蓉抖啊抖,有些跪不稳,大刀往她肩膀上点一点,她又抖啊抖地跪直了。
仿佛行远要在她门口升堂。
小姑娘说一句,“小姐醒了。”
行远笑吟吟看过来,晃一晃小扇,“我叫人把他两人带过来了,不过我只认得这痦子,不晓得旁边的有没有认错。”
子瑜走过去和他们对面站着,点头,“没有错,就是他们。”
行远道,“我总觉得这个女子在哪里见过。”
芙蓉眼睛亮了亮。
子瑜回道,“这是隔壁的隔壁家女儿,你从前说她好看。”
芙蓉的眼睛仿佛射出了希望,四散开来,把行远团团包着,梨花带雨地掉了两滴眼泪,讲道,“我……”
白衣老兄的大刀架在她的肩膀上不动了,把她的话给截断。
行远又开始摆弄他的扇子,“你有什么话要讲,但说无妨。”
芙蓉的眼泪收不住,委屈道,“实在是生意做不下去,盟津那地方又闹着要打仗,齐老爷又是个有权势的,先是叫我这相公帮着送一些姑娘,也只在盟津附近,没过几日他就晓得了那些姑娘的去处,又不能不做这些,到后来我们也是身不由己啊……”
行远往她瞅两眼,“如此看来我叫你跪着,倒有些不近人情了——细看你的确有些姿色,可愿意到我府上来。”
芙蓉于是枉顾了大刀,点头如啄米。
他一笑,看着痦子又问,“我花百两银子,从你手中把她买过来,你愿意么。”
痦子倒是犹豫片刻,但最终还是点了头。
子瑜看着行远,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却见他的神色沉沉地冷下去,芙蓉的笑也沉沉地散下去。
他忽地嗤笑一声,“蠢妇。”
芙蓉的脸就着了一层寒冬的霜。
行远不再看他们,转而往白衣老兄问,“我叫人去寻城外的青|楼,可寻到了。”
白衣老兄点了点头,道,“寻到了,有一座合适的,大约被前后两三个村子围着,也不能算是楼。”
行远把头一点,“极好。”
芙蓉簌簌抖得更厉害,望着子瑜,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哭道,“你并没失了清白,为何要我去那种腌臜地方,你自己也知道那地方……你委身于齐老爷,享不尽的荣华,我也算是替你寻了个不错的人家罢!卖去深山卖去蛮夷地的姑娘也不少,你莫非仗着认得侯爷,有半点不顺心就要来欺负我!”
痦子不出一言,只在旁边冷眼看着。
行远像有意也要把他拉扯进来,于是往白衣老兄使了个眼色,大刀这会儿终于抵在了芙蓉的脖颈上,她的声音真正被掐断了。
“至于你。”他向痦子讲,“我替你寻了个好去处——宫里最近缺几位寺人。”
痦子没想到行远要送他去做太监,面上有片刻的空白,继而也和芙蓉一样簌簌抖了起来。
子瑜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突然胆子这样大,又突然地话里把矛头全对准了自己,她听见痦子讲,“侯爷,她又没真的丢了清白,为何要这样对我!何况她不过是个女子,卖便卖了,天底下有多少这样的女人!”
又是这句话,“你并没丢了清白”。
她想到昨夜痦子身后无尽的长街。觉得清白听着倒像黑夜。
芙蓉有痦子在后面垫着,大了胆子,“姑娘,你嫁给谁不是嫁,亏我好心想着要把你送进齐老爷府上,还想着你能过得顺心些,怎么反倒成了个罪人!”
又往行远求饶,“侯爷,做这买卖的人多了,别的不谈,齐老爷手底下做这生意的就有数十人,怎么就单单要抓我们呢,怎么不连旁人一起抓了呢,你莫要被她蒙骗,实际她身上没受半点伤,可若要我去青|楼,那不如死了干净……”
一边讲一边眼里滚滚淌着泪。
行远笑道,“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院里静了一静。
后面的小姑娘很有眼色地拐进屋里,捧了漆盘出来,上面搭着酒壶和两个酒杯。
芙蓉不说话了,眼泪也不掉了。
行远看着子瑜,“酒里混了牵机药,你来挑,是让他们喝这酒,还是让那两把刀见一见血。”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过他们的刀又和刽子手的不一样,大约要砍上几次才行。”
子瑜看着痦子和芙蓉。
她听见自己讲,“两个都不要,我想他们去青|楼,去做寺人。”
行远笑了,合了小扇一挑,那两个白衣老兄于是一人扯着一个往外走,一路走远了,叫骂的声音也一路走远了。
子瑜看着他们走远,忽然觉出了权势的好处。
她本来身为女子,在世人眼中是不如痦子的,痦子不如齐老爷,而在行远这里,齐老爷的人又不过只是蝼蚁。
行远站起身,温声道,“我替你寻了个铺子,往后就把糖水铺开在王都罢,铺子后头自带了小院,锦文以后会陪着你。”
那小姑娘搁了漆盘,往她躬身,“小姐,我是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