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那一摞竹简书讲到将近正午,老先生从旁边的小木箱里取出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玉来,道,“此玉名为南阳,虽说姑娘往后不必亲自在玉器上雕刻,但开始的时候总归要对玉工的活计有所了解,这一块便交给姑娘,头一次,便给你十日时间,把玄鸟刻于其上,不论最后成了个什么模样,都拿来叫老夫看一看。”
又往那已经摊了一桌的竹简书道,“老夫今日同姑娘讲的这些话,回去是要记一记的,待到玄鸟刻完,书也念完,就要劳烦姑娘每日过来亲自认一认玉石了。”
她心里实在没底,但仍旧应了一声。
老先生扶着桌案略微松了松筋骨,慢吞吞站起来,往行远道,“老夫十日过后,再来拜会。”
行远起身拱手,送他离开。
子瑜也站起来,这一站却站得满眼昏花,心悸得厉害,待喘了半刻,才逐渐又能看清,心里猜是最近睡得不安稳,又兼近日已到早春,屋里点了香,大约有些闷。
行远在门口讲话,与老先生正交谈,子瑜等在屋里,转眼看见了桌面上那一小块南阳玉,于是抓在手心里看。
这玉赤如丹霞,温润有方,显然已经历过一番打磨才送到她面前,来回颠倒着看一看,并无半点瑕疵裂痕,圆滑没有棱角,即便不再上花,也很是好看。
行远走回来,晃着扇子问她,“今日先生讲的记住了多少。”
她苦笑,摇头道,“哪里能记得多少,也不怕侯爷笑话我,其实听着都有点费劲。”
他把小扇搁在桌上,转身去收拾竹简书,笑道,“那今日从我府上回去后,叫锦文再带你念一念。”
又在一摞书里挑出来一卷,递给她,“先从浅显的开始记,先生身子不大好,这十日不来查,但我是要每日过去查你功课的。”
子瑜把书接过来,沉沉的一大把,两手捧着仍觉得有些重。
行远还在垂眸收拾,忽地没来由讲了一句,“今日很有女子的模样。”
这大约是在讲她抹了胭脂水粉。
不见他抬头,却瞧见他竟把一本竹简书反着卷起来,字露在了外边,卷了过半,重新展开,再正着又卷一遍。
她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看着那卷被他翻来覆去的竹简书,耳垂又开始发烫。
他的赞许点到即止,这会儿回过头,躬身去取老先生留下来的木箱,一路提着木箱送她回马车,自个儿上了另一辆,一路上不怎么讲话,但她意识到行远约莫忘了拿他的扇子。
子瑜在车上掀帘子看,他的方向是要往宫里去。
回到后门的时候,锦文已经在门外望眼欲穿,才下车,就听见她饶有兴趣地问,“先生今日讲了什么?”
她摆一摆手,“我不大记得,还要再学,不过带了竹简书回来,还得劳烦你陪着念给我听。”
锦文接过竹简书和木箱,倒不觉得很重的样子,一路脚底生风地进了屋,不晓得搁在了哪里,又匆匆出来,低声向她抱怨,“小姐往后回来得早些罢,守在店里那位虽说素日跟着侯爷,但长相实在凶得很,还配了把刀,哪里有店家腰上挂着刀的,咱们这又不是什么铁匠铺,他来吓人的么。”
子瑜回想起行远身旁那两位老兄阎罗殿里索命无常一般的白衣,先暗自替今日进账的银子忧了一回心。
到前头铺里一看,果真那里头几桌子人颇有默契地一言不发,整个铺子里只听见白衣老兄拿勺儿在锅里舀粥,铁勺撞铁锅,配着他那笔直的脊梁,和腰间一把铁打的大刀,竟然叫她硬是在满屋饴糖的甜味里,瞧出了几分江湖侠气。
白衣老兄一勺粥舀了一半,看见她进铺里来,于是把碗一搁,勺往锅里一丢,英姿飒爽地一拱手,踏着倒春寒的冷风,铁骨铮铮地掀帘子走了。
半句话都没留下,是绝世高人的做派,叫人敬服。
可惜绝世高人并没告诉她,哪一位客人,要哪一种粥。
她只好挨个地问下去,好在她大约要比白衣老兄亲切许多,慢慢铺里的客人又像往日一样活络起来。
这里头有几位是常客,和子瑜认识,互相也认识,其中一个麻子脸的小个儿是消息最灵通的,她从他这里听见了不少市井故事,或者是当朝高官们的逸闻。
这日麻子脸照旧拖着旁边的人讲话,这一次仿佛拖着的是一个儒生,他讲,“这位老弟看上去很有学问呐。”
儒生笑着谦虚道,“不敢不敢。”
麻子脸用一种铺里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听说咱们的陛下生病了。”
儒生仿佛很惊讶,“这位兄台,话可不能乱讲。”
麻子脸喝了口糖水,满意地看着四周支棱过来的耳朵和眼神,道,“我并没乱讲,而且还听说,咱们的管叔和周公,最近闹得很不开心。”
管叔即是鲜侯爷。
子瑜舀粥的手停了一停。
儒生仍旧有几分抗拒,“兄台的话越发不着边际了,世人都说周公笃仁——这话从哪里听来的。”
麻子脸还在讲,“你莫要管我从哪里听来的,我晓得老弟你和那些个念书的大人们一样,把咱们周公当成个大人物,只是照我看呐。”
他把声音又压低一点,然而铺里的人还是都能听见,“那上头的人有几个是干净的。”
儒生神色虔诚地摇了摇头,“兄台此言差矣,如今我朝国泰民安,全是陛下与诸位将领侯爷的功劳,我等不该这样私下里随意评判。”
麻子脸嗐一声,摆出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态,还想讲一些话,子瑜把粥碗顿在了他面前,笑道,“莫要伤了和气,上头那几位大人的事也轮不着我们管,喝粥罢。”
儒生赞同道,“正是这话。”
麻子脸不大服气,子瑜又往他讲,“喝粥罢这位老爷。”
他被这一句老爷叫得浑身舒坦,笑道,“要不是老板娘来劝我……”
说罢俯身就着碗边喝粥,挑了小菜,同那儒生又谈起旁的事情。
子瑜在耳旁吵吵嚷嚷的有关于左边隔壁家的驴生了个骡子,右边隔壁家的狗昨日出逃,左边隔壁的隔壁家儿子,竟然跟着某某家的某某去了美人坊,结果被悍妻一路跟踪,揪着耳朵拎回家挨了大半夜的板子,此类种种的事迹中,独自在想鲜侯爷和行远。
她确实有一阵子没见到鲜侯爷,也没见到娇娇了。
说来那夜的事情,照理讲她该登门致谢的,可是也没个由头,她一个人去多少不合礼数。
何况麻子脸方才讲他两人闹了矛盾,她其实不信,但想来又有些心里没底,盘算着哪天寻了机会得问上一问。
毕竟麻子脸从前讲明日下雨,那明日通常就是下雨的,他讲明日没有太阳,那明日也通常是没有太阳的。
这时候听他“呔”一声,左边隔壁家难产的驴总算是平安地生出了骡子,他也喝完了粥,念叨着管叔周公,武王尚父,一路抚着肚皮走远了。
正午的饭点已经过去,客人陆陆续续也走得差不多,锦文在后面把碗筷洗完,捧着竹简书凑了过来,“小姐,我带你念一念。”
子瑜把锅盖都合上,坐到桌前,听她从头开始讲。
锦文讲一句,她就复述一句,再背上一遍,一整个午后也背了大半,倒不像她之前想得那样难。
邻居过来借饴糖,子瑜捧着个空的糖罐子,把糖挪进去小半,那邻居也是个闲不住嘴的,顺口讲,“你听说了么,陛下他仿佛有些病了。”
她笑一笑,“是不是管叔与周公也闹了矛盾。”
邻居讶异,“啊,你已经知晓了——果真这些话在城里传开了。”
她又问,“你是听一个麻子脸的小个子讲的么。”
邻居摇头,“这倒不是,你晓得我那大姑子她丈夫家里的小舅子的一个亲戚,他的表兄前不久进宫做了寺人,照我看这些话都是真的。”
子瑜把糖罐子递过去,笑道,“谁知道是真是假呢,每日传的话多了去了。”
邻居接过来,把头一点,“这也确实。”
子瑜看着邻居的背影,想着还是要尽早问一问。
齐老爷与鲜侯爷是相识的,她那天又在行远面前为着齐老爷哭了一通。
她心里不大希望是因为这件事,又安慰自己或许是旁的什么原因,或许他们根本也并没有不和。
锦文趁着这时候又去提了小木箱来,摆在桌上。
她的桌子前面挡了布帘,锦文喜欢躲在布帘后面和她咬耳朵,这会儿她瞅着那一箱摆放齐整的工具,往她问,“小姐都会使了么。”
子瑜摇摇头,“认也认不全。”
又看见她拿了把小锉刀,对着里头一小块木料磋磨几下,就见木屑小小一团忽地飞起来,慢慢落下去,那木料便缺了一小块。
锦文很欢喜,“这小玩意儿好厉害。”
拿着它又磋磨几下,把边角逐渐磨得圆润,桌上也就落了一圈白木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