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帝脸上的喜意瞬间消散。
溯魂阵不可能出错,所以眼前的人必定已经恢复记忆,成为名副其实的鬼帝沧吾。
果然,他听见他说:“十万亡魂已按约定接引完毕,吾已卸任,不再是鬼帝沧吾。”
北帝显然不想与他掰扯这些,只自顾说道:“不管你是谁,既然千年前你能意识到伪神的危害并将其囚禁,千年后你该继续除掉他。”
“这就是你强拉本座入墟川,并诓骗于本座的原因?”
“是与不是不重要,重要的是结界将破,万不能叫伪神活着出去。”
陆终眉眼微垂,半晌,无端轻笑出声:“帝君当真以为千年前我辟了墟川出来是为囚禁隗玉?错啦,墟川是我俩的爱巢。”
北帝狠狠皱眉。
他附身绝神域域主的时候,虽然听说这两人关系不对劲,但只以为是凡人陆终的缘故,没想到他的得力干将竟然也被那伪神迷了心智。
“沧吾!”
“说了不要叫我沧吾。”陆终吼道。
“隗玉必须死。”
“千年前我护他,千年后我也照样护他。我就是太守规矩,才让他吃这么多苦。”
北帝突然意识到让眼前这人恢复记忆似乎并不是什么好选择,他硬着头皮道:“苍生如何?”
“该如何便如何。”
“若诸天神佛来诛?”
“来便是。”
北帝怒火中烧,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陆终继续说:“不过帝君放心,我总要给你个交代的,在出墟川之前。”
北帝看着他,两人目光沉静对视,他在评估他的话。
半晌,他后退一步道:“封印解除之日,我将携地宫众神将前来,届时,你的交代准备好。”
陆终点头。
随着北帝退走,鬼渡阵法退去,隗玉转瞬闪身出现在陆终眼前。
他一早就感受到了灵力波动,奈何被阵法压制,一直进不来。
“他又来了?”隗玉问。
陆终没有回,他只是站在两步之外的地方静静地细致地看着隗玉。
他想起来隗玉似乎一开始就知道他回来了,所以在万魂窟的时候,才会用石锥把自己钉在地上,他怕他又消失不见。
后来,他一次又一次半真半假的撩拨他,隗玉那会儿在想什么?
在他被戳穿后,调笑着对隗玉说,要跟他玩玩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
是不是在想,他等了一千多年的人,好不容易等他回来履行诺言,他却只想跟他玩玩。
还有在被骗着吃下娑灵果以后,哪怕自己痛成那样,也还不是不许任何人伤他,那一刻,隗玉在想什么?
陆终深深地看着他,觉得像是有铁锤重重砸下来一样,他被砸成一滩鲜红的烂肉,白色的骨头茬子混在血肉里,痛,浑身都痛,哪里都痛。
他紧紧握着拳头,筋肉绷得像拉满的弓,血管鼓胀着,蜿蜒在又薄又韧的皮肤下。
隗玉慢慢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他停下脚步,不敢再走近半步。
此时,仿月像是被擦掉灰尘一般,变得清辉万丈。
如果陆终能看见自己的眼神,那么他就会知道有多复杂,它像初春融化的冰水,混着些淡淡的心疼、淡淡的想念、淡淡的悔意。
隗玉浑身颤抖了一下,垂下眼睫不说话。
因为陆终走到他跟前,捞起一缕他的头发,问:“怎么变白了呢?”
隗玉的头发不是一夜之间变白的,而是被剖去半枚魔核后,又日日忍受刮骨般的痛楚,慢慢一点一点熬白的。
“不喜欢么?”隗玉轻声问。
陆终放下头发,伸出手,想抱又不敢抱说:“喜欢的。”
隗玉“嗯”了一声,转身朝小院走去。
陆终站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跟上去。
当夜,鬼渡四方小院。
仿月温润的光从窗外照进来,把隗玉原本就惊艳的眉眼染上薄薄的一层霜色,让他看上去越发出尘绝艳。
他衣裳半挂在身上,手里握着陆终小麦色的脚踝,脚踝骨节清晰,一根银链松松缠了两道,一头嵌在床柱里,另一头握在隗玉手里。
他将银链扯高,陆终的腿不得不跟着分开,霎时春色盈眼。
隗玉眸色变深,呼出的热气带着灼人的温度,一下一下扑在陆终小腿上。
陆终不自在地动了动,换来银链又一次收紧。
“别,”他终究还是有些放不开,恢复记忆后,自己亦师亦父的身份像是给他束了一层枷锁,总让他放不下脸来,“别看了。”
“想让我快点?”
陆终舔了舔干涩的唇,没有回他。
隗玉的手松开链子,让他搭在自己肩上,然后缓缓倾身......
云销雨霁。
陆终趴在床上,用略显疲惫的声音说:“我要带你移居到人间去,我们先暂住在我人间的落脚处,等你适应人间的生活后,我再带你去找想住的地方,雪原、森林、城市、海边,都可以......”
他一边说着,一边翻过身来,去看隗玉的表情。
却见他阴沉着一张脸,眼中的怒意翻腾着,几乎要喷薄而出。
陆终微微眯起眸子,截住自己的话头,撑起身子想去摸摸倚靠在床柱上的人。
“你出不去!”隗玉用冰冷又疯狂的声音说着,然后翻身狠狠捂住陆终的嘴,“从今天开始,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见半句想出去的话。”
陆终没有反抗。
隗玉将唇贴在他的耳际,吟唱一般絮絮重复道:“我们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一直到死......你只有我......”
他一边含糊地重复着这些话,一边舔舐着隗玉的耳朵、颈侧,那是温热的滑腻又白皙的肌肤,他慢慢舔舐着,越舔越重,越舔越重,最后一口咬在陆终肩膀上,牙齿深深陷进去,直到见了血。
陆终难耐地想仰起脖子,却被死死捂着嘴动弹不得。
猩红的血沿着紧绷的起伏的肌肉缓缓流淌,陆终能闻到腥甜的血腥味,这让他热血沸腾起来
他从来都知道隗玉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无害,他是开在皑皑白骨上的红莲,危险又迷人。
他爱死这样的隗玉了,这种疯狂的挣扎的极致的艳丽,让他骨子里的血液都跟着疯狂涌动,他看不够,怎么也看不够。
床柱上素纱摇动,衬着月色,搅弄起满屋荧光,一晃又一晃。
整整一天一夜过去,隗玉终于消停了。
陆终悄悄施法解开缚住手脚的银链,踩着晨光出了门。
去到斩星辰小院的时候时间还早,他没有敲门,而是静静坐在桃树下等着。
不知过去多久,斩星辰拉开门,睡眼惺忪地说:“你有病啊,非得大清早来,就不能换个时间?”
陆终没有起身,他转头静静看着他,周身气场沉静。
斩星辰愣了一瞬,拉下脸来:“我警告你,你别学他,小心我揍你。”
陆终从怀里掏出那枚缺了角的司南玉佩递给他,说:“我来还你玉佩。”
斩星辰垂眸看着它。
这玉佩是许多年前神荼送给他的,那是他第一次去人间带回来的礼物,说是花了大价钱买的。
后来,这玉佩他一直带着,直到他被关进墟川,以为自己被他骗了,一气之下扔进锁魂河里。
当初,他让陆终下河去捞玉佩,只是想确认他的身份,也是想看看他是否还记得自己。
很显然,他不记得了。
“你这是做什么?”他移开目光。
陆终一挥衣袖,头顶桃枝疯长,瞬间长成华盖一般。
“我记得当初咱两一起种下的那棵桃树,就长这样。”
斩星辰猛地扭头,瞪眼看着他,许久许久之后,他的眼角滑下一滴眼泪。
陆终起身想要朝他走过去。
斩星辰像被吓到一样突然后退,他五脏六腑都在抖,抖得整个身子都跟着轻轻晃起来。
陆终停在原地,卖惨道:“我的神骨被抽出来了。”
斩星辰果然立马皱起眉头来。
陆终继续卖惨:“是我自己抽出来的,我把神骨捻碎成金粉加持封印,以此来防止北帝等一众神官打开封印进墟川。”
“后来呢?”语气凶巴巴的。
“后来我与北帝达成协议,招回巨鹿战场的百万亡魂之后,便准我卸下鬼帝位归隐墟川。哪料没了神骨加持,强行运转灵力竟让我直接散魂,最后入轮回十世才又修得人身。”
巨鹿之战惨烈异常,接引亡魂需要耗费巨大的神力。
“再接着我就被北帝拉进墟川,仗着记忆全无,利用我谋杀隗玉。”陆终说,“星辰,一千年前,我不是故意失约。”
“我生死魂销,入了轮回,直至今日才回来。”
斩星辰垂着脑袋,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陆终继续朝他走去。
斩星辰仍旧后退。
陆终这回却没有停下,而是加快脚步走过去,将人一把拉进怀里抱住说:“对不起。”
斩星辰双臂垂在身侧,任由他抱着。
他很清楚,眼前这个人就是神荼,因为神荼气场强大冷硬,是那个陆终学不来的。
“对不起。”陆终又轻轻说了一声。
好半天,斩星辰的手指才动了动,捏成拳,闷声闷气道:“一句对不起就完事了?”
“那我再多说几句。”
“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
“我要......我要你一截手臂。”
陆终拉开二人距离,眼看着真要扯断一条手臂给他。
斩星辰吓得立马架住他,他知道神荼真能做得出来,这人狠着呢,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我不要了。”他说。
陆终把手放下来,眼睛直直看着他。
斩星辰与他对视,越看心里越觉得委屈,在视线彻底模糊前,他终于主动伸手抱住他,委屈地说:“你帮我把玉佩系回去。”
陆终叹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说:“好。”
两人作伴数千年,这还是头一回分开这么久。
院子里桃花遮天蔽日,落英缤纷,不一会就落了一层薄薄铺在地上,踩上去软软的。
陆终拉着他坐在。
“取回神骨之日便是封印打开之时,你想出去很久了吧,快了。”陆终说。
斩星辰却摇摇头,低声道:“墟川里这些鬼众都凶悍得很,如果不能妥善安置,一旦放他们出去,便是大隐患。”
陆终倒是忘了这茬。
墟川这些鬼众自万魂窟而来,以往他们出来后便会直接安排投胎,但眼下他们被困鬼城相互残杀千年,嗜血狠辣,直接送去投胎是万万不可的。
“送去清心莲境教化几年应该可以吧。”陆终提议。
清心莲境是度化恶鬼的地方。
“得看那位答不答应。”斩星辰说。
“我跟他提。”
“嗯。说起来是他让你恢复记忆的?”
“是,用了溯魂阵。”
“他想做什么?”
“借我的手牵制隗玉。”
提到隗玉,斩星辰一阵沉默。
这些年他眼看着隗玉日复一日坐在鬼渡梨树下等他,看着他一点点白了头发,又看着他一次又一次作死,他却什么话也不能说。
“你跟他......谈开了?”他问。
“没。”
“不敢说?”
“嗯。”
“劝你别瞒,早死早托生。”
八成压根也瞒不住,陆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