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渡,四方小院。
院中老梨树枝丫遒劲,累如白雪的花瓣堆在枝头,重重叠叠,看着素净又寡淡。
昏迷两天两夜后,陆终终于醒了。
他醒来时隗玉不在,环顾四周一圈,起身隔着窗户看了眼无妄山顶,然后又躺了回去。
他浑身骨头缝酸疼酸疼的,不过大概是因为身体里涌入大量灵气的关系,人没废掉,扶着东西可以勉强走路。
隗玉回来时给他带了吃的,是他学着陆终的样子,用黑薯煮的粥。
白白净净的软软糯糯的一碗,热气腾腾,看着就好吃。
陆终闭着眼睛,听着他走进来,又听着他在自己床边坐下。
“醒了就睁开眼吧。”隗玉说。
陆终平静地睁开眼睛,与隗玉对视,黑漆漆的眸子中染了一点亮光,显得整个人都活泛了许多。
“你给我带了什么来?”陆终明知故问。
“黑薯煮的粥。”
“你亲自煮的?”
“是。”
陆终撑着床板坐起来,斜倚在枕头上,歪头去看那碗黑薯粥问:“没往里头放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没有,”隗玉沉默片刻,“之前也没有,骗你的。”
陆终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屋子里陷入沉默。
隗玉原本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陆终平日里虽然话不少,但眼下怕是伤得狠了,也不愿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陆终开口问他:“指使炎北的人是谁?是不是七爷?”
他昏迷之后,并不清楚七爷现身的事。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他?”
“之前他帮着我从鬼渡弄到灵气开始,我就怀疑他了。阿祀跟我说,他跟镇鬼司走得很近,我猜三年前那桩事,也是他在背后捣的鬼。”
隗玉“嗯”了一声。
“他跑了是么?”
“是。”
陆终有些失望,“我还想问点别的事。”
“什么事?”
“你知道我原先是人的对吧,我是突然被拉进万魂窟的,就在你我遇见前的几天。”陆终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跟隗玉说过这件事了,“我怀疑拉我进墟川的就是七爷,想问问他有没有......”
“有什么?”
陆终闭口不言。
隗玉看他一眼,又指了指床边桌子上的粥,“凉了。”
“我晚点再吃。”
隗玉:“那我出去了。”
陆终伸手拉住他:“你再陪我说说话吧。”
“说什么?”
“就说说你小时候。”
“小时候都是我跟他的事。”
陆终知道隗玉的这个他指的是什么人。
“说呗,我想听。”
隗玉点点头,陆终救了他,自他醒来后隗玉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温和。
“要从葬鬼地开始说起.......”
千年前,冥界没有轮回一说,所有死去的人都会生活在冥界,直到被在世的亲人忘记后,他们会再经历一轮死亡。
死后的鬼则会被埋在葬鬼地,千万年积累下来,死气萦绕的葬鬼地怨念横生。
突然有一天,葬鬼地燃起滔天大火,火势之大,直冲云霄。且那火邪气的很,什么都能烧,草木走兽河流山川,连鬼神碰上也会被烧化,半点痕迹不留。
一时间,这大火引起冥界恐慌。
北帝亲自去看,发现这是消失万年的傀火,除了找出根源镇压,没有别的办法。
为此,他亲上九重天,请无上至宝。
期间,傀火却突然灭了,自此消失不见。
“你的意思是你被人从葬鬼地捡回家中养育。”陆终问。
此时两人并排坐在檐下台阶上,隗玉倚着栏柱,轻声回他说:“是,那时我还小,应该是婴儿模样。他把我捡回家中,亲自去人间买了米来,日日熬煮成粥喂我,那粥香甜软糯,比葬鬼地的臭肉好吃。”
陆终眼神一晃,人间?
他压下陡然加速的心跳:“后来呢?”
“后来他教我走路,教我读书习武,带我游历三山五川,看遍人间烟火......”
隗玉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是温柔的,是陆终平日里很少看到的。
“就这样你就爱上他了?还等了他一千多年?”
隗玉沉默,就在陆终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听见隗玉轻轻“嗯”了一声。
“他就算不是你师父,也是你养父,你怎么敢......”
“爱他么?”隗玉挑起眼皮看向陆终,“我怎么不敢,我出自葬鬼地,集万千怨念而生,性本恶,觊觎一个区区养父而已,有什么不敢的。”
“一千多年没露面,你不恨他么?”
“不。”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陆终有些难受,大概是因为隗玉宁愿惦记一个死人,也不愿给他个机会。
“你等一个死人等了一千多年。”他咬牙切齿道,“要是他两千年、三千年都回不来呢?你也等?”
“等。”
“那我算什么?你无聊时候的消遣?”一提起这茬,陆终就气闷,“算了,没意思。斩星辰跟我说过,说你是被人关在墟川的,那个人就是七爷吧。”
除了他,陆终想不到别人。
“不是。”
“那是谁?”
“我等的那个人。”
陆终愣住,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谁?”
“我等的那个人。”
陆终的眉头狠狠皱起,“你在开玩笑吗隗玉?”
隗玉定定地看着他。
陆终突然怒从心起,他猛地起身,探手攥住隗玉的肩膀,将人拉到近前,压着怒火问道:“你他妈有病啊隗玉,你觉得那个把你关起来消失了一千多年的人,是真的爱你吗?他根本就是打着爱你的旗号把你关起来,这么阴狠又卑鄙的人,你居然还等他回来娶你,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他会回来。”隗玉坚持。
“你有病!你真的有病!”陆终暴躁出口。
“那个人是骗你的,他肯定一开始接近你,就存着把你关起来的心思......”
“陆终,”隗玉声音冷肃,“我不喜欢你这样说他。”
陆终猛地停住,他突然觉得好累。
两人就这样互相瞪视着停了下来,屋子里寂静成一片。
最后是陆终率先垂下眼睛,拉高被子,把自己裹住,轻声说:“你出去吧,我想睡了。”
“粥。”
“待会喝。”
隗玉就这样走了。
大概是因为一下子接收到太多信息,陆终本想就着“人间”那两个字思索一下,没成想慢慢睡了过去。
半夜,耳边传来越来越清晰的潮水声。
他眉头皱紧,不安地在床上翻来覆去,而不远处的锁魂河,也在无声翻滚着。
陆终能清晰感觉自己入梦了。
梦里,隗玉正在被人围攻,他们忌惮隗玉的傀火,不敢靠近,却又不愿离去,像一群苍蝇一样围着他转。
然后,他出现了,一身黑色长袍,长发,负手,闲庭信步踱至人群中央,站在隗玉身旁,淡淡道:“此事交由吾处理,诸位请回。”
众人居然还真就乖乖散了。
接着,他看见“自己”拉起隗玉的手,将人牵回一座院子,院门合上,陆终被关在外面,寸步不能进。
他急得大力拍门,可是没用,没人搭理他。
拍着拍着他就惊醒了。
屋内光线晦暗,床幔的影子投在地上,张牙舞爪的,像是面目模糊的恶鬼吞吐撕咬着仅有的一点光亮。
他似乎有些理解隗玉为什么会找他当替身了?
因为他跟那个人长得太像了,几乎就是同一张脸,如果梦里的那个人是他的话。
他很疑惑。
隗玉曾经跟他说过,墟川之外是一片混沌,他便以为这个地方确实是虚构的。
可仔细一想,这个说法其实站不住脚。
首先,若墟川外是混沌,那这结界的意义何在?
其次,隗玉方才说那人曾带他去看过山川人间,那至少说明墟川跟人间在同一个维度。
换句话说,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能回去?
想到这里,陆终再也躺不住了。
他起身,扶着床柱慢慢站起来,床边矮桌上还放着冷掉的粥,他想了想,三两口解决掉,放下碗走了。
他要去找斩星辰,找他问清楚墟川的事。
花了点时间去到度朔山,斩星辰还没起床。
他直接推开院门站在他卧室前喊人:“斩星辰,起来问你点事。”
斩星辰“砰”地往门上扔了不知什么东西,砸得门晃个不停。
“你起来,是很重要的事。”陆终继续说。
他浑身还疼得厉害,站了一会儿就站不住了,干脆席地而坐,堵在斩星辰门口。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绝神域门口,闹得有些难看。
斩星辰唰地一下拉开窗户,臭着脸站在窗后,说:“你最好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陆终仰头看他:“我问你,墟川是什么地方?”
斩星辰挑眉:“你这是什么问题?”
对他而言,这个问题就像是有人问他桃树为什么是桃树一样。
“我的意思是墟川外面有什么?或者说墟川在哪?”
“墟川在冥界呗,度朔山这个名字你一点也不耳熟?”
陆终愣了好一会儿。
冥界,度朔山,那不都是神话故事里的么?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在地/狱?”
“啧,怎么说话呢?地狱是地狱,冥界是冥界,不是一个东西。”
“也就是说,墟川之外有人间,我还可以回去,是这个意思么?”
陆终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的。
斩星辰似乎意识到他想问什么了,沉默半瞬问他:“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墟川的吗?”
此前,他一直忽略了这个问题。
墟川千百年来从未进过生人,而陆终分明是半鬼之身,这不对劲。
“从万魂窟,我原本在人间自己的房间里睡觉,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万魂窟。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不对?”
“唔,拉个人进来罢了,不难。”
陆终:“!”
陆终:“那你现在能把我再送回去吗?”
斩星辰摇头:“我不行,墟川有结界封印,凭我的魂力做不到这件事。”
“可你刚说了不难。”
“我说的是对那个人而言不难。”
“谁?”陆终脱口而出后,立马意识到,“是七爷?”
“嗯。”
“他到底是什么人?”
斩星辰深吸一口气:“他是阴间冥司主宰地狱的神,掌管五方鬼帝。”
“......听不懂。”
“总之,他是我跟隗玉的顶头上司,是冥界最高主宰。”
陆终发现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世界观被彻底颠覆了。
原来,那个地方居然是存在的。
他一点点接受着新世界,几次想开口,又都收了回去,不知从何问起。
好半天,他才指指斩星辰问:“那你是什么?”
“东方鬼帝。”
“我呢?”陆终指指自己。
斩星辰:“反正不是人,也不是鬼。”
陆终:“......”
陆终冷静下来:“我想从墟川出去,你有什么办法?”
“打开结界。”
“怎么打开?”
斩星辰摇头:“不知道,结界又不是我设的。”
陆终脸色一黑:“是那个人设的对吧?隗玉真正喜欢的那个人。”
斩星辰听他这样说,又看看他的表情,突然问道:“你真的对隗玉上心了?”
“不行吗?”
“什么时候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陆终不耐烦地说,“快说,那个人为什么要造墟川设结界,把你们都关里头?他是真死了吗?”
斩星辰冷笑:“呵,是不是发现人家不喜欢你之后,你反而来劲头了。”他幸灾乐祸,“你贱不贱呐陆终?”
陆终单手撑着地,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点点挪去窗户旁边,抬手就要去捶他,被他轻轻躲过说:“半残废就低调点,你就不怕我直接把你打成全残。”
陆终:“问你什么,你就回什么,少说废话。”
斩星辰:“这是你求人的态度?”
陆终转身就要走。
“好了好了,我说。”斩星辰留他,“当年隗玉被整个冥界的人的追杀,差点就活不成。是那个人跳出来说会解决这个问题,然后他就开始造墟川。原本他说墟川造好后就会一起归隐,不再过问冥界的事。我跟隗玉都信了,就搬了进来。后来你都知道了,他不仅没回来,甚至还用不知什么禁术加固了封印,害我跟隗玉都出不去。”
陆终气得牙痒痒:“那个人真死了?”
斩星辰老实摇头,“我不知道,应该是真死了,不然总不至于一千多年都没点消息吧。”
“哼!死了好,他要是不死,老子把他挫骨扬灰。”陆终咬牙切齿道,“可惜隗玉到现在还惦记着那个狗东西。”
斩星辰脸色有些奇怪:“是么?他亲口跟你说的?”
“是!”陆终没好气地说,“早晚有一天老子要把隗玉拐回人间锁起来。”
斩星辰幸灾乐祸道:“你先打得过他再说吧,话说回来,那个北帝肯定不会轻易放过隗玉,您想好怎么应对了么?”
“打呗,隗玉不是有傀火么,不行先把地烧穿......”
“啧啧啧,”斩星辰摇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从你嘴里听见这句话。”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对了,你要是恢复差不多了,就去牧灵园再弄点黑薯出来,鬼城快断粮了。”
“知道,我记着呢。”
陆终从斩星辰住处出去后,还真就去了牧灵园。
斩星辰瞅准时间,一个闪身出现在了鬼渡小院。
“他知道了。”一见面,斩星辰就对隗玉说。
“知道就知道吧,迟早的事。”隗玉毫不在乎。
“你真的觉得他回不来了?”
“不,他会回来。”
“......为什么?”
“因为我看见他了,”隗玉说。
斩星辰猛地紧张起来,“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你看见他了?”
“几天前他修炼的时候,他的意识回来过。”
斩星辰面色凝重,迟疑道:“你知道的,这不可能。”
“事实如此。”
“可是,若他能回来,那陆终怎么办?他会消失吗?”
“我不知道。”
一时间,斩星辰无言以对。
“你对陆终......一点感情也没有?”
“怎么会?他虽然是转世,但也是他。”
他对陆终的感情和对那个人是一样的。
“那你还胡说八道,说他是替身什么的,他快气死了。”
隗玉难得露出点笑容:“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他现在对你是真的上心了。”
隗玉心情愉悦:“你瞧,效果显著。”
斩星辰倒吸一口冷气,喃喃道:“你可真是个疯子。”
“算了!老子管不了也不爱管,不过他如今知道墟川之外有人间,一门心思想要出去。正好封印撑不了多久,他若是再出一份力,说不准打破封印也就这一两年的事了。之后,你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隗玉之前没想过,最近倒是经常想:“我要去把他的神骨找回来,只要找回来,他就是完整的他。”
陆终没有他的神骨,自然也就没有他的意识。
不过融合了神骨的陆终,还会是陆终吗?
斩星辰听了,有些可怜陆终道:“之前我还总让他对你好点,现在这句话我送还给你,只希望那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你别后悔。”
隗玉不爱听这个,开始赶人:“你没事做了么?回去吧。”
斩星辰白了他一眼,走了。
临近下午的时候,陆终慢悠悠地挪着步子回到了鬼渡。
他没有直接回小院,而是去了老梨花树下修炼。
此前吸收的大量灵气还没有炼化,他得抓紧时间。
这次入体的灵气实在太庞大了,他一入定,整个鬼渡都暗了几分,接着一股莹绿色灵晕从他身体里激射而出,直冲天际。
而他四周,溢出的灵气疯狂地旋转着,几乎像是飓风一样将他团团围在中央。
隗玉现身在附近,静静地看着他修炼。
他很清楚,那个人回来的契机,或许就在这些灵气里。
他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