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调的小巷似老式黑白画卷,错综复杂的黑电线绕住了几只燕儿。通到一半突然断掉的水管口满是黄渍,内里的水弯弯曲曲地沿着灰墙流,像濡湿了掉扒在人脸上的长发。
我拐进一个小巷口,迷宫似的小路好容易转角遇见爱,但也容易撞见鬼。
那个人的眼泡肿得活似鱼眼,抄着的棒球棍歪着个圆溜溜的黑脑袋,近冬的牛仔裤下居然配了双人字拖,黑蓝的凉鞋头露出了他歪曲的指甲。
我认识他,楼下一楼的一家夫妇一连生了四位女儿,重男的老人和男人说没生到儿子就不罢休,然后他就是第五个。
一家九口闹闹地填满了整间小屋子。
我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有一次他们的姐妹们满头大汗地打扫着屋子,他坐在他爷爷的旁边低头翘着二郎腿摆弄着手机,眼眸里耀出了荧屏的光,亮闪闪的。
他背着手,扯着一个恶劣的笑,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他面前的那个小光头。但说话的声音却仿佛在哄小孩儿。
“小光头,你的妈妈给了你多少钱啊?”
小光头只是痴痴地摇头,用力得仿佛是要把头都晃下来。
“啊……撒谎的小孩子可是会被狼咬死的哦。”
小巷有点窄,我知道我一旦走过去了,就很大几率会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蹙起了额,踌躇了一下,还是准备换条道走。
“喂!”
我感觉到一股风倏然擦过我的脖颈,我警觉地转身,朝左边墙壁靠,而那根棒球棒撞到了右边的墙壁,然后弹开落地,砸在了我的脚边。
球棒落地的瞬间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抬眼看他,他挑着眉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仿佛是在评价什么一眼分不出好坏的商品,他朝我吹了个口哨,“看什么看?小娘炮?”
我敛了下眼。
他却哼笑了一声,转而看着他面前的小光头,“诶,你说,是你好看,还是他好看?”
我一直以为被叫“小光头”的是个男生,结果她转头看了我一眼,像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她看人的目光让人感觉顿顿的,眼球很黑,黑得没有一丝光亮。
她看起来有点开心地朝我笑,扯着微微尖细的嗓子,“嘿嘿……他更好看!”
我承认我的趋利避害,像草履虫遇盐会逃窜一样,所以我选择先转身离开,之后再去找人帮忙。
我刚准备抬脚离去,而他不知从哪拾起了一块根木棍——飞掷过来的木混从我胸前一尺处驭过。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别急着走啊,小娘们,有这个吗?”他把手举到我面前,指尖搓了搓。
他乞食者般贪得无厌的姿态让我烦恶,“放手。”
我说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做出一股可惜的表情,“哟,怎么你的声音……跟你的漂亮脸蛋这么不符啊。”
他状似为难般继续搓了搓指尖,“没有这个的话,那只能陪哥哥玩玩了。”
又是这种眼神,那种满是戏谑与恶意的眼神。
又是这种小巷,这种熟悉的行径让我牵连起一些暗灰色的坏记忆,天仿佛一下子也就暗了,那种呛鼻的酒气味仿佛穿越时空,恶劣地扑到了我的鼻尖。
令人作呕。
我咬牙,在他的恶笑中横脚踹中他的腹部,只脚勾起地上的棒球棒,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肩头。
“你……妈!”他把我一把推到水泥裸墙上,我的后脑勺咚地磕上了凹凸不平的墙上。
嗡——嗡——
短暂的耳鸣后,我毫不留情地扼住他的脖子,曲腿,再次踹中他的腹部。
“哎呀呀!别打了别打了!”那位女孩内八着跑过来,扯着我的手用力地摇晃,用夸张的语气道,“妈妈说我们不可以打架的!”
我以鼻腔哼笑一声,松了手。而他指指我,转头就跑了。
后来他不知道从哪认了个所谓的哥。那人敞着精瘦的上半身在巷子里堵我,黝黑的腰腹如营养不良的孺弱。
“大哥,就是他!”
被叫“大哥”的人指着我的鼻子就朝我满口飞唾沫,一掌软绵绵的拳准备呼过来时,我弯腰躲下了,横扫一腿把他搁倒。
他与我缠斗,但我厌恶于这种无意义的打架。所以混乱中,我从小巷的角落里拾起一只空酒瓶,摔碎底部,对着他。
“……我/艹/你个王八犊子。”
他扶着腹部,嘴型不动,喉里低囔的话很是难听,但他还是有所顾忌地后退。
我为他的言行不一所嗤笑,我问他,“大哥啊,连武器都不带,我长得就这么纯良么?”
他还想再动手,结果不知道从哪闯出来的几位邻居大叔把它拦住了。
我坐在地上没起身。霎时间,一群人围了一大圈,叽叽喳喳地你一言我一语,说我这小兔崽子简直胆大包天,动不动就打人,据说还以大欺小打了李家那位宝贝小儿子。我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肋骨和手腕有点疼。
许琦素匆忙赶到,问我为什么打架。
我说我为了保护自己。
“那你打架还真是天赋异禀。”
许琦素夸了我。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在夸。
肿眼泡的爸爸怒气冲冲地赶过来,叉着腰,红黑交杂的衣服与他的脸色相当匹配,“你家那小子欺负我李家的儿子,现在还打别人家的娃!这事儿怎么算?啊?!”
“沈吟招。”许琦素平静地转头看我,我知道她这是在等我解释缘由。
我挑选了一个对自己颇为有利的答案,平静地回答,“他们家的独子有本事,欺负小女孩。”
他脸色忽变,“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独子一词是故意说的,为了得到他们那一瞬抽痛的表情。
这里人口不多,隔壁家晚饭吃的是不是隔夜菜邻里左右都知道,也知道李家的小儿子打小就被宠得无法无天。
在看热闹众人的要求下,他们找到小女孩的父母。还是许琦素厉害——她有着连这里的男人都自惭形秽的身高,她以理服人。
“啊对。”女孩的母亲也说,语气带着叹息,“之前我们家阿姐也跟我们说过这事儿……”
“就是他!就是他!”
众人被这呼喊的吓到的同时,看见那位光头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从里面的房间跑出来,直直地指着那个肿眼泡,激动得仿佛都快要跳起来。
她说长句的时候感觉很不利索,发音也含糊不清,“他问我‘妈妈有没有给你钱钱’,我说没有啊,他……他就说:‘撒谎的孩子会死掉的’……”不知为什么,她说着说着就突然地哽咽了起来,五官拧绞在一起。
“妈妈……”
肿眼泡顿时显得束手无策,“我……”
她的母亲急忙地把她往身后拽,尴尬地笑着。
周围看客的眉心皱得像是要夹死蚊虫,眼神都带着些怜悯,天平秤的一端为她拧绞的五官而倾斜。而后他们痛恨地指责着那位肿眼泡,“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这小子怎么回事……”
“刘家的大女儿的脑子从出生就这样了……他居然还下得了手,真是没良心!没家教!”
“李家一连几个女儿,他们好不容易得个男孩,打小被宠惯了,还真以为自己的老子天王了。”
“嘘!你们小声点!”
潦草完事后,肿眼泡被他爸黑着脸拉了回家,嘴里嘟囔着“丢脸”的话语,我想想也是,他们家丢了愤怒的红脸,只剩了气忿的黑脸。
而大家都作鸟兽散,带着闲言碎语。
在零星的闲话里,我听到他们说这个女孩已经十一岁了。而这时,小光头拉着我的袖子,把我扯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她歪着脑袋,从裤袋里很艰难地掏出一颗被揉得皱巴巴的果糖,递到我面前。
“哥哥!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比我大……妈妈刚刚跟我说你救了我,我说:‘妈妈,救是什么意思啊?’她说:‘你要谢谢他的意思’,所以……”
她似乎不受控制地晃着头,半天才得出个结论,“给你吃糖。”
她的话题很跳跃,甚至语言表达里最普通的转述环节,她说起来都显得艰难。
我自觉我并非真正的友善,但我还是浅浅地笑了笑,接过她手里的糖,“谢谢你。”
她摸摸她光秃秃的头,嘿嘿一笑。
我看着她的光头感觉到疑惑,以为她是因为病情要进行什么理疗,便挑了一个简单的问法问她,“你的头发去哪了?”
“啊,好多人都来问候我的头发耶。”她咧开嘴,语气天真且无害,“妈妈说:‘你的头发黏成一坨恶心死了!’然后我的头发就咔嚓……咔嚓地没了。”她表情无辜,摊手,做出了一个没了的动作。
我怔愣了一下,看着她空白的眼神,似乎措辞造句的脑海也空白,我还没来得及回应,那边恰好跟女孩妈妈聊完的许琦素就叫了我的名字,“吟招,我们该走了!”
“好的,等下。”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头跟女孩道别,“那我先走了。”
“好了。”她笑说,“走了就别再来了。”
意料之外,她这句话说得很流畅。她笑得也很平静,眼睛眯起,模样祥和,她一头青茬,干净利落,似乎生来就不生愁绪,不与世纠缠。而在这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她在这一刻,活像位无欲无求的女僧人。
“她不喜欢有人看见我的。”
我诧异地猛抬眼看她,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气停在我的肺里,等她朝我再次傻乎乎地一笑时,我的那口气才如迟到一般,缓缓地呼出。
“……好。”
之后,他们就没再找过我,但每次我路过小鬼他家门口的时候,他爸总叼着烟眯着那狭长的眼瞥着我。
他吐在地上黑白交加的葵花子壳像一滩消化不良的呕吐物。
我本来也没注意到他的,是魏楮堂有几次跟我踩着那咯吱作响的崎岖水泥地回家的时候,他注意到了。
回到家里,他拉着我问:“招招,楼下那个男人怎么回事,怎么每次都盯着你看?”
不得不说,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好像有点凶。
我把给他倒的水送进他手里,歪头措辞,“我当了一回他儿子的爸,他可能记着仇。”
他的表情缓和了些许,“嗯?”
我自觉我说得也没错,“他这个父亲不会教儿子,我助人向善,帮了忙。”
魏楮堂低低地笑了声,揉了一把我的头。
我不太喜欢被人摸脑袋,班上的人总在摸同学的脑袋时附赠上一句“你爸爸我”,我有点不大理解,但还是莫名会想起。
我躲开他的手,“叔,这么高兴,你不会也有小孩想要我教吧。”
“有啊,你面前这一个。”他伸手指了指他自己。
他又笑,又笑。
“那我教你,摸人头会被揍。”我抬起手,附上他的脸,把他的笑压回去。
不行,他不笑的时候好像真的有点凶,于是我把他的笑又拉了回来。
我家的凳子有点矮,他就这么仰着头望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有点像只大型犬,就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种,毛发很漂亮的黑白相间的阿拉斯加。
我有点想伸手摸摸他脑袋。
想法还没切实实施,魏楮堂就开口说,那就放手揍,我们招招不能被人欺负。
我握了握还未伸出的手,残余的良心促使我推脱道:“别了吧,搞得我跟个混混似的。”
厨房做饭的许琦素可能听到了他那句话,往我们这边撇了身子,“姓魏的,亏你长得还人模狗样的。我警告你啊,可别教坏我们家吟招。一天天嘴里都没个正经话。”
“招招这么乖还怕被教坏啊。”
魏楮堂没对那句人模狗样发表意见,他坏笑着却又不失风度地朝我一挑下巴,喂了一声,说,小孩儿,怕被我教坏吗?
这人真的是一套一套的。
“怕,怕死了。”我轻搡了他一把,“可赶紧离我远点。”
我那时就自以为是地简单区分了语言和暴力:言语是唾沫星子的拼搏,谁多谁就赢,但你偷换成水也不算大过错;暴力是直截了当的,你无力就是无力,无力就只能鼻青脸肿,暴力也是几次心悦诚服后就可以一劳永逸的。
但我依旧诚服于许琦素的语言艺术,后来我才知道,我这么想,其实是因为我也有像许琦素一样倔强却无力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