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魏楮堂的家。
我之前听人说过,当你毫无目的,甚至是毫无意识地走到一个地方的时候,那这个地方在你的潜意识里一定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
我和许琦素兜兜转转跌跌撞撞这么多年,搬过好几次家,似乎没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固定居所。说来也可笑,我竟然将魏楮堂的家当成了一个重要的归处,这听起来似乎有点矫情。但也确实,也唯有魏家给我带来了一丝家的感觉,它是我童年的起点,是梦与诗最开始的地方。
这座岛上的私人宅院外,有好几位门神公一样的门卫,面色严肃,一般人进不来,也教人不敢进来。但由于之前我寄住在魏楮堂家,以至于门卫早早记住了我,我靠刷脸就要可以畅通无阻地进来。我也知道他家的门锁密码,但我并没有直接开门,这样显得有点失礼,所以我犹豫了一瞬,还是摁响了门铃。
一会儿的功夫,这扇门开了,开门的是魏楮堂。他在这方面总是很亲力亲为。
他见到我,似乎有些许讶然,却又很快就平复了,他恢复了他惯有的玩世不恭的态度,淡笑说:“想哥哥了?”
我没回答,而是想都不想地扑进他的怀里,没做任何多余的思考。而每每陷在他怀里的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亲吻他,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这个吻很浅,但循环了很多次。
一吻毕,我倒在他怀里,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保持着这么一个拥抱的动作。这个动作维持了许久,我在他的怀里,居然衍生出一种归家的安稳感。
他低头柔声问:“遇见什么好事了?”
我在这男人面前总是下意识地诚实,一种在长辈面前独有的乖巧的诚实,我敛下眼帘说:“遇见了一件坏事。”
说完,我反应过来,感觉这么说似乎不大妥,有点受挫之后找长辈疼哄安慰的意味在,于是我忙改口道:“见到你就扭转乾坤了。”
他用指腹摩挲着我的鬓角,在我的额角上给了我一吻,柔得像风,本是个很温存的举动,近似于某种爱抚,但在此刻,我却感到心有戚戚。
“说了这么久居然还站在外头,赶紧进来。”
我被魏楮堂带到客厅,走过漫长的走道,几经转角,才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位老人,他低着头看报,只留了个侧脸给来人。他鹤发枯皮,清癯儒雅,眉间有三道很深的褶皱,呈川字形,像是经常皱眉头的人会有的褶痕。这人很是面熟。
许是几年没见,我愣然了半秒才反应过来,他是魏楮堂的爷爷,魏钟鸣。
“谁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那老人十分缓慢地合拢手上的报纸,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朝我们的方向微一侧眸,这是一位身居高位多年的人惯有的姿态。这位老人总会给人一种位高权重的压迫感。
他微眯着眼,而后做恍悟状,和蔼地笑道:“这不是吟招吗?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快坐快坐。”
他用手掌示意我在他身前坐下,我笑着应着,不动声色地捏了捏魏楮堂的小拇指,无声地责怪他为什么没提早告诉我。
“吟招来拜年,带的伴手礼有点多,我顺手给搁在储物间里了,所以耽搁了会儿。”
魏楮堂拉着我在魏钟鸣对面坐下,翻了一个新茶杯,替我斟茶,魏钟鸣语气严厉了起来,“叫你多请几位搭手的帮佣在家帮忙处理家务琐事,非不听,这种小事还要自己动手,白耽搁时间。”
魏钟鸣自顾自地说话,似乎也不避讳我的存在,直接跟魏楮堂商量起了家常——不过也不似商量,更似命令:“你平日里忙,没时间安排这种事,那就放权给季深,他会帮你安排人,或者改日我把我那边的人拨一部分来你这边,都是些有感情的老人,总比外面请的信得过些。”
我一向知道魏楮堂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我本以为他会拒绝,不设想他却颔首,扯出一个笑说:“听您的安排。”
魏老爷子感到称心了,点头“嗯”了一声,才看向我。可能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眼里,我只是一个不甚重要的存在,他对我并没有多少印象。但我勉强算救过他的亲孙子一命,所以对我还是保留了一些些的好感。他跟我闲聊了几句后,他叫魏楮堂端了桌棋盘到茶室,约我跟他下几盘棋,看样子是要留我长坐。
魏老爷子的要求不能拒,魏老爷子的脸面不能抹。跟这类人下棋,是项技术活儿。
下棋实在是项十分寻常的娱乐消遣项目,但在此刻,我却觉得这更似某种题目未定的测试。
我没摸过几次棋,但见过的棋的品类却不少——小时候见的棋子是塑料,棋盘是廉价的塑料纸张或公园的石桌,棋笥是红胶袋;赵纹家摆的棋是神石,棋盘是白釉,棋笥是广彩瓷;沈轩程的棋是玉石,棋盘是紫檀木,棋笥是珐琅器;魏楮堂家的棋是云子,棋盘是香榧木,棋篓是螺钿漆器。
“平日里跟谁下棋比较多?”
我在肚子里刮搜了一圈,一时间没想到什么合适的人选,半天才吐出句:“跟家父下过几盘。”
魏钟鸣笑道:“他是个随性的人,快半百的人了,外人看他干什么都像玩似的,但他下起棋来的时候却总爱较真,从不让人,从前跟他下棋,我就没赢过他!”
我顺着魏老爷子的心意,摇头说:“我技不如人,也没赢过他。”
老人点头,继续说:“棋盘虽小,却也譬比人生——能看出来他是个强势的人。”
我不知说什么,怕说错,就只是笑着走了步棋。
魏钟鸣忽然岔开话头,“想当初,你算是救了楮堂一条命,我一直想找办法感谢你,结果还没来得及想到好的报答方式,你就跑去首都读书了。”
我本想跟他客套几句话的,但他却没给我这个机会,抢了话头说:“不过我很好奇,当年的情况这么紧急,你是怎么知道楮堂出事的呢?”
这话,像极了某种质问。我向来都知道,跟这种人相处时的气氛不会太轻松,心里也总绷着根弦,他能问出这话我也不感到多么意外,也能看出这老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时隔多年,还在心底里提防着呢。
我知道扯谎反倒不没好处,于是如实说:“当初我恰巧找楮堂哥有事,拨了通电话过去,话还没聊开,就听到魏哥说他在去某家山庄酒店的路上,我本想挂了电话让他专心开车的,谁知道隔了一会儿,我就听到电话对面传来爆破声,心想不对,就去找他了。然后就恰好赶到了现场。”
魏钟鸣闻言深深地叹了口气,微微弯低了腰,面露愁态,这位面色严肃的老人难得地露出柔和的一面,也显现出他年老的疲态,“但凡晚了那么几分钟,你我都知道要承担什么后果——老天作美,上天派了你这孩子来保佑他。”
我下了步棋,谦逊道:“尽我所能罢了。”
老人落下一子,只是说,难得。
我承认自己将整个事件起因经过润色了许多,所以我一直在心里预设这位老人将会询问的问题,连棋局下到哪都快忘了。
一不小心,我赢了。
我自知自己没什么经验,甚至连臭棋篓子都算不上,我回过神来,忙说:“您让着我了。”
“输赢已定,你应当的。”
我笑着摇头,“这实在让我惶恐。”
他淡淡一笑,嘴角牵出沟壑般的褶子,“不用拘谨,世泽认你为干儿子,楮堂把你当成他亲弟弟,那你把我当成爷爷便是。沈大去得早,我却还吊着口气活着,想来倒是让我占着他的便宜了!”
我只是点头一笑,做出一种小辈独有的受宠若惊的羞赧模样,再没有言语上的回应。
几盘棋下后,魏钟鸣邀我共进午饭,我本想推却,但一时间想到魏楮堂,觉得还是得跟他的家里人保持良好的关系,还是说:“荣幸之至。”
清蒸鲈鱼、开水白菜、包浆豆腐、桂花酿仔骨、脆子凉瓜球……都是些清淡的菜样,但摆盘却精致华丽——广彩样式的纹碟盛装,又有花草绿叶点缀其间,尽显用心。
餐桌上,魏钟鸣谈经论道,从国政谈到经济,从经济谈到科技,能看出他是个广博的人,但他的站足点立得很高,不免多了些说教的意味。
他谈到他的过往,说他从前是市.局中的一把手,从前年轻,还有一腔热血,本想大展宏图,为国捐躯,却因为身体抱恙,不得不抱病还乡。
我笑应:“我倒听闻,魏老您虽转从了商,但还乡后依旧致力于慈善、基建投资等事业,也算是换种方式为国效力了。”
他连道不敢当。
我熟练地跟这位老人打官腔,说些不逾矩的寻常话。一顿简单的餐饭很快便结束了。
饭毕,魏钟鸣饮茶清口,笑着摇头道:“老了,饭气攻心,现在就感觉累了。”他站起身来,“我先回去歇着了,下午还约了人下棋,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
我忙站起身来,说您老慢走。
魏楮堂也起身,拿起老人遗落在椅边的拐杖,递给魏钟鸣,“我送您。”
他接了拐,摆着手,示意不用送了。
“外面风大,您当心。”魏楮堂也没强求,把老人出餐厅就止步了。
餐桌见人世,一顿饭下来,我不仅看出了魏老爷子为人处世的庄严板正的态度,也看出了魏楮堂跟他爷爷的关系的离疏。儿孙二人哪怕是在聊些寻常话,魏楮堂都用尽敬辞谦辞,语气平淡客气,不见喜怒。让人觉得这两人不似亲人,更似持权者跟受命者。
我站在一旁,心里想着事,魏楮堂不知何时凑在我的身边,环住了我的腰,“在想什么?”
我被他浅浅地吓了一跳,本想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但考虑到我现在还只是个外人,不好掺和魏楮堂的家中事。只是摇头,转说:“我本就不大会下棋,棋技比臭棋篓子还臭。你爷爷今天跟我下棋,让了我好几把,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生意人,从来都讲求有来有往,他要是不让你棋,只怕你更不好意思。”
我敛眉思索,细想后觉得也是,魏楮堂凑在我耳边,继续说:“要是你真想学,留在我这,五天,保你出师。”
我偏头看他,谁知这一偏头,我与他只剩交睫之距。哪怕我们在一起已经有些时日了,但在这种瞬间,我还是会为他而心跳漏掉一拍。
我眼神下移,看着他的唇,无论看过、触过多少次,我都不能否认这是双极惑人的唇。我指尖摩挲他的唇瓣,语气柔缓了下来:“要交学费吗?魏老师。”
他微一细眼,“看你表现。”
五天时间,围棋能出师,我又并非善才,当然知道这话是假的。但凡事都要有个由头,我和他皆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