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音何处 第93章 宋氏

寂静的玄音塔中，东方问渊敛了雪白的衣袖，走到桌案旁矗立着的琉璃灯前，凝眸而望烛光，似乎在回忆什么。

“魔教围攻石山府邸当晚，除了七魔长老到场之外，还带了许多徒众。我主要对付七魔，魔教徒众则由其他前来相助的各派人士解决。然而在当晚的徒众中间，我曾注意到有一个男人的气势非常特别。”

“气势特别？”

“正是，那不是普通江湖首领该有的气势，更像是贵族所有。”

东方问渊此言一出，纪煌音瞬间便明白了。

作为一个由深宫公主转为一阁祖师的人物，她非常清楚这种气势差别在哪里。

同样是上位者，江湖人自有江湖气，那些金玉养出来的贵胄，却是另一种气派——理所应当的俯视姿态，自认天命的尊者傲慢。

东方问渊继续道：“他的武功并不算高，当时已被刺伤，还是趁着夜色掩护逃出了打斗的中心。后来清理现场时，我还命人仔细留意过，并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东方问渊沉吟一阵：“我怀疑，他就是魔教的教主。”

这个猜想，纪煌音十分认同，能有如此与众不同的气势，即便武功不高，也不可能在魔教中甘心当个小徒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切就都对上了。”

纪煌音说着，走到桌前拿起一沓供词递给东方问渊。

“之前为了收编江家会，我曾命人在刘骐身上做手脚，后来又从他口中问出了许多事。他的供词中曾经提及，江薇七年前与一外族男子暗结珠胎，江海峰为了遮羞才招了他做这个便宜女婿。江海峰曾说，这外族男子是从凉州来的故友，可刘骐后来调查得知，这男子并不是江海峰自凉州带回，而是半路上捡来的。而且这男子刚到江家时，受了很重的伤。”

刘骐的供词记录上，不仅记载了外族男子到江家的经过，连他请大夫治刀疮的记录都有，刘骐言语中还提及这男子与江海峰外孙一样，都有一双浅色双瞳。

东方问渊阅过供词之后肯定道：“若无意外，当晚逃走的就是此人。魔教虽起西疆，但拥有异族浅色双瞳的，当时只有他一个。”

话及此处，事态已然分明。

清源教与魔教都来于凉州，而江海峰救下的正是魔教教主。当年魔教虽被重创，但这位教主及花魔都逃回了凉州，经过七年的修生养息，换过一张清源教的招牌又想卷土重来，还要拿玄音阁开刀。

然而除了这些，还有更重要的一点——皇宫巫蛊之术起源！

纪煌音再一次拾起放在桌案上的凉州呈册，上面绘着借子偶人的花纹。那些花纹繁密而弯曲，蔓延着把这些曲折交错的事件一个个串了起来。

她的手指抚过这些花纹，不知为何莫名感到一阵凉意：“东方，魔教与清渊教之事虽为武林中事，但它起于凉州。而皇宫里的借子偶人巫术也起于凉州。”

她顿了一顿，声音忽然放轻，像是怕触及一些禁忌：“此二者一为江湖一为庙堂，看似无关，但又同源。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总觉得，这两者一定有些联系……你怎么看？”

东方问渊却不知为何没有回答，而是看着琉璃灯罩沉思。

玄音塔中静得可怕，只有塔尖风铃声细细飘荡。

在那叮铃叮铃的碎响里，纪煌音想起了魔教对付韩家、玄音阁、石山的异同。

犹豫了片刻，纪煌音还是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东方，魔教会找上韩少磊与玄音阁，都是与武林势力有关。可是魔教为什么要找上石山？石山虽说是英杰会的主办人，可他到底是个不懂武功的商人。如果说魔教是因为石山举办了英杰会，又召集武林人士除害，因此要找他报仇，或者是觊觎他的财富，那也说得过去。只是派些手下前去即可，为何倾巢出动，让教主和所有长老都凑了过去？”

她看向立在灯前的东方问渊，说出了自己最根本的疑问：“石山，到底是什么身份？”

东方问渊看了那灯许久，心中已渐渐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他知道纪煌音是个极聪明的人，一下便察觉出其中的蹊跷，问到了关键地方，因此他也不想再瞒她。

昏黄琉璃灯下，东方问渊清逸的双眼凝成深潭，最终他侧过脸看向纪煌音，缓缓道：“石山，其实是我的舅舅，宋之阶。”

石山竟会是宋家人？！

纪煌音一时震惊语塞：“怎么会，宋家不是在十几年前就……”

扬州宋氏家族一直很有名，宋家之事略略一查便知。

一百七十多年前，被玄音祖师保下的宋修远携带家眷返回扬州老家，开始教书立人，再不入仕。宋修远的子孙们秉承祖训，一直以教书为业，宋氏书院历经百年岁月，声名在外，而东方问渊的外祖父宋立衡更是一代大儒，桃李满天下。直到十几年前宋立衡忽然被扣上通敌叛国之罪，虽然最后未能定罪，但他还是亲手解散了宋氏书院。宋家横遭大变，祸事一个接一个，自此一落千丈。

纪煌音今日已查过宋家的事。除了宋氏书院解散，宋立衡之女宋玉阮也在当时病故。同年，她的弟弟宋之阶在游学途中惊闻噩耗返回吊唁，却在归程中遇到意外，摔落山崖而死。宋立衡晚年连失两子，三年多后也过世了，自此宋家再无后继之人。

“如果我没有算错，那一年，你才七岁。”纪煌音的声音莫名有些哑涩，她看向东方问渊，想起他隐忍而又执着地追查当年往事。

原来那一年的宋家，不是病故了一个女儿、意外丧生了一个儿子，而是一整个都要被人蓄意抹去。

东方问渊立在灯下，半明半暗的光影将他的身形笼得越发修长挺拔，却无端让人想起那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在纪煌音投来的目光里，东方问渊微微一笑，笑容说不上是悲凉更多，还是嘲讽更多。

“当年宋氏一族的消亡，看起来是天命所致，实则多有人为。且不论我母亲之事，外祖父一介大儒却要被安上通敌叛国之罪，只因他门下之人众多，多方保举之下才摆脱罪名。然而我舅舅，却是实实在在被人暗算的。”

东方问渊自灯前转过身来，他的神色虽然平静，眼中却是一片冷意：“舅舅是个读书人，他不会武功却极为聪敏警觉。当年他在游学归程途中，已察觉暗中有人跟随，便设计让车夫驾着空车先行，自己则另外安排了一辆马车远远跟在后面。”

他眼中一道寒刃闪过：“那辆空马车途径悬崖之时竟车轴碎裂，掉下了深渊中，若舅舅当时没有换车而行，只怕早已葬身崖底！”

纪煌音断然道：“这分明是故意设下的陷阱，要抹灭宋家的存在！”

东方问渊闭了闭眼，道：“正因为如此，舅舅虽是劫后余生，却也不敢即刻返回扬州。同时因为车落悬崖后，没有找到他的尸首，便有许多人在那一带继续搜寻。舅舅当时幸遇贵人相助，多番藏匿才逃过查杀。那些人遍寻无果后才渐渐撤去，之后就传出了他坠崖身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