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问渊走后不久,他的人便将十万两银票送来了。
祖师大人一脸平静地收下,待人走后瞬间笑得合不拢嘴,拿着银子欢天喜地地回到湖中小筑,翻开账册开始盘算起如何花钱。
十万两看起来是多,但在大梁都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也不够生意人几番折腾,所以需得把钱花在刀刃上。
玄音暗网的缩减是最令祖师大人心疼的事,因此她计划先拿着这些钱把阁中几个着急要紧的亏空补上,之后则主要着力把暗网恢复起来。新建暗桩、招收人员、训练暗使,这些事情做起来都要不少的费用,十万两花出去,效果估计只能达到她想要的一半。
不过能有一半,祖师大人已经很满足了,只要暗网能够恢复起来,她再好好将三部整顿一番,之后玄音阁的盈利应当不会有太大问题。
今日算是祖师大人第一次亲眼见到东方问渊,虽然他此次付钱很爽快,但她知道这人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不仅不好糊弄,而且实际非常不好惹,这一回能够成事,是她抓住了东方问渊想要快速甩掉玄音阁纠缠的心理,同时又因他袒护林妍静,所以才能借坡下驴趁机敲他一笔。
回忆起东方问渊这些人曾将玄音阁逼得到何种地步,祖师大人就觉此人不得不防。如今玄音阁式微,她也早已没了只手遮天的能力,不如两人快速交割干净,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再无往来。
当然,想要再无来往的人不仅是她,还有刚下山去的东方问渊。
玄音阁山脚僻静的石板路上,一驾马车停在林荫下,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初夏蝉鸣渐起,聒噪之中,车内的男子正闭着眼睛养神调息。
忽而外头有人策马而来,停在车窗边轻声唤他,正是方才快马加鞭取了银子送上玄音阁的执言。
“公子。”
“都办妥了?”
“是,林小姐那里属下也命人过去交代了。”
“那便好。”
执言犹豫一瞬,继续开口:“公子,玄音阁当真不会再纠缠?”
“权且再信一次,她若是再敢食言……” 车厢中的人缓缓睁开清逸的双眼,眼中寒光乍现,“就休怪我对玄音阁不客气!”
执言点头应下,但还是照例留意着玄音阁的动向,以防纪煌音再如从前一般继续派出探音暗使跟踪,毕竟以往这位阁主牛皮糖的手段层出不穷,他们不得不防。
谁知纪煌音这次说话算话,几个月过去了,东方问渊真没再见有半个玄音阁的人出现在自己眼前,而林妍静也再未受到纪煌音派出的人追杀纠缠。他们紧盯了玄音阁一整个夏日,玄音阁倒对他们看也不看,形势较从前整个颠倒,实在是令东方问渊有些意外。
于是一整个夏日安静非常,待到下完第一场秋雨,天气蓦地转凉。
东方公子立在自己书房的窗前,忽然察觉那庭院梧桐竟已转为金黄颜色,不知怎么的,竟想起了那天得音堂中纪煌音说过的话: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那日得音堂中分别过后,祖师大人早已把东方问渊这一干人等抛在脑后,转身专注大业发展了。
芄兰对于自家阁主不仅收回了送出去的山庄,还从东方问渊那里收到了十万两银子这件事感到十分惊奇。
按照阁主往日的个性,不继续贴银子在那一位身上就算好的了,竟然还能从他身上倒抠出些钱来花?
因为纪煌音从前多有反复,芄兰怕她只是一时改了过来,某日便试探着问道:“阁主真的打算就这样放过林妍静,再不关注东方公子了?”
祖师大人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那败家徒孙是个性情反复喜怒无常之人,芄兰曾经多次进言相劝也无济于事,现下估计是怕她又一时兴起,只表面答应东方问渊,背地里仍旧继续纠缠。于是祖师大人开口解释道:“人不可言而无信,既然林妍静的报酬已经付清,我们当然没什么必要再浪费人力物力去追杀首辅家尊贵的小姐了。”
她顿了一顿,又满不在乎地笑道:“至于东方问渊嘛,我现在对他没什么兴趣,花那么大力气关注他干嘛?除非他喜欢给玄音阁送银子,那我倒是欢迎得很。”
芄兰惊讶,这样的话完全不像是从前的阁主会说的。
面对芄兰的惊讶,祖师大人只淡淡一笑。
色字头上一把刀,但是没有谁能在她头上插这把刀,身为玄音阁的阁主,当然是要集中精力干事业才对。
不过纪煌音见她如此,只怕自己的转变太快招人怀疑,虽然祖师的魂魄会重生到一百多年后的败家徒孙身上,这事怎么听怎么离谱,但她还是决定来个更冠冕堂皇的发言以免露馅。
于是纪煌音正了正坐姿,义正言辞道:“本座闭关之时,思及从前种种行为,只觉愧对先阁主与玄音祖师的教诲。现下我阁日渐式微,情况紧迫,其他都是小事,唯有振兴光大我玄音阁是头等大事!到了这个时候,我身为阁主自当痛改前非,将精力放在扭转颓势上,怎可为东方问渊之流分散心力?”
“阁主……”芄兰对外冷厉,对内衷心,此时几乎被自家阁主这番言论感动到眼眶湿润,“属下愿跟随阁主重振我阁,万死不辞!”
祖师大人看着她的样子,很是满意地点头微笑。
不错,先正阁中之人的心念,人心归向则万事易作。
点了一回头,纪煌音方拍着桌上的呈册道:“好了,忙了这几个月,暗网也被咱们整顿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该拿出时间收拾收拾三部。可有通知三部长老明日上山面见本座?”
芄兰答道:“都已通知到了,明日上午他们会在得音堂中等候阁主。”
纪煌音支颐沉思,该敲打的人,也是时候敲打了。
玄音阁治下设有生死欲三部。
生死欲不似玄音暗网一般直接由阁主掌管,而是交由三部的长老分管,而后定期向阁主汇报部中情况。
三部长老自开春与阁主行过例行汇报后,便再没来过玄音阁。
山上的玄音阁位总部多是暗网的人,而生死欲则设立在山下。一般若无要事,除非阁主召见,三部长老是不会上山来的。毕竟玄音阁的阁主,从来都不是什么和蔼可亲、和下属打成一片的人物。
三位长老都是跟过老阁主的人,资历皆不算浅,对阁中诸事洞察深刻。在他们眼中,新任阁主纪煌音不仅本事平平,也没有老阁主那般宽厚好相处。
纪煌音仗着是阁中唯一能够继承天心正法的人,行事向来暴虐,上任之后对下更是严词厉色,喜怒无常,但实际又没有多大主事才能,因此一直对生死欲的掌控不太完全。
生部的叶长老也罢,他钻研医术药理,性子沉静严谨,平和无争,既翻不起什么浪花又对这些阁中变化无可无不可,平时不过按着规矩打理医药铺子、帮着暗网传递消息。而死部的裘长老是个孤傲冷僻的烈性女子,话也不多,毕竟干的是死人的买卖,只要刀快即可,一向也是按吩咐办事不爱多管闲事。倒是欲部的容长老,明面尊敬,背地里倒多有阳奉阴违。
欲部管辖下赚钱的买卖最多,饮食男女鱼龙混杂。
容长老已年逾四十,在三位长老中最为年长,早把玄音阁的各种规矩摸透了。他又心思活络,看出新任阁主原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只因她武功尚算高强,且有暗网和司音在旁忠心耿耿,所以面上对她还算尊敬,只是私下里小动作不断。
听说阁主自春天出关后,性情突然变了许多,不再似从前那般喜怒无常,还着手整理了阁内许多事务。
本来三部还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只以为这又是纪煌音一时兴起瞎胡闹,可经过了这一段时间,三部长老见她各种手段颇有成效,暗网在她手上大有起色,连盈利流水都较从前多了起来,长老们这才渐渐另眼相待。
这一回阁主在得音堂召见,就是要问三部人事部署及收支情况。
炎炎夏日,蝉鸣阵阵,从玄音阁山脚上到得音堂要走好一段路,虽有绿茵盖顶,但估计也能把人热出一脑门汗,叫人看了那山路便不耐烦走上山。然而阁主召见,却是不得不去。
生死两部的长老一早就已赶到得音堂,唯独欲部容长老不在,只派了个二把手来回话。
纪煌音倒也不曾计较容长老没有亲临,见三部的人都到齐了便开始议事,她首先问了生死两部的情况。
叶裘两位长老面对阁主的提问都算应答得当,没有半点隐瞒,不一会儿他二人俱已答妥,在阁主的点头示意下退回了座上坐下。
终于到了询问欲部盈利情况的时候,那位二把手堆着笑脸上前。
纪煌音静静看他半刻,开始问话。然而她不过才问了两句话,那二把手便收不住嘴天花乱坠地诉了一通苦,一会儿说这处不好,一会儿又说那处艰难,话里话外弯弯绕绕。总而言之就是欲部十分辛苦上进,只是因为各种意外才导致上交的收入不多,至于主要盈亏和人员情况嘛,也就不必阁主费心了,欲部自会管理妥当的。
这二把手笑容谄媚,可站在堂下忽悠阁主却半点不惧。
欲部油水最多,自然有中饱私囊的情况,只是玄音阁许多收入要靠欲部,内里盘根错节多是利益纠缠,若没有十分手段,还轻易动不了它。容长老和他的下属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大胆,总归是欺负纪煌音不懂。
可是这一天的阁主也不知是怎么了,脸上少了往日惯有的苍白阴郁,只气定神闲地坐在堂上喝茶,十分耐心地听他喋喋不休,完全不是往日那般暴躁肤浅的做派。碧螺春的香味清新淡雅,让阁主大人在淡然之间更多了一份不可冒犯的凛冽之感。
那位二把手耍了一通嘴皮子,热得满脸冒汗才终于住了口。
纪煌音放下茶盅,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说完了?”
二把手忽然有些讪讪,他笑着哈腰:“阁主,属下汇报完毕。”
纪煌音颔首:“天气炎热,你回了那么久的话,想必也口渴了,喝杯茶吧。”
阁主身后的侍女闻言,即刻奉上一杯清茶。
面对如此体恤下属的阁主大人,二把手一脸受宠若惊,即刻道谢端盅。可青碧的茶水才刚刚入口,他便觉五脏六腑之内如同落下利刃,剜剐着一寸寸的皮肉,四肢更是抽筋刮骨一般地疼。
啪!
茶盅摔落一地四分五裂,二把手也同时栽倒在地上扭动呻吟起来。
这一下惊变让堂中众人陡然变色,只有阁主和司音还稳如泰山。
叶裘两位长老本来坐在下头听得要睡着了,一惊之下都站了起来,再看上首的阁主还只是淡淡地笑着,便知今日之事不简单。
纪煌音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没看那疼得在地上打滚的二把手,倒是盯着一地茶水啧啧惋惜:“我赏你如此名贵的碧螺春,你怎地喝了一口便把它打了,是对我这个阁主心有不满么?”
“阁主……饶……饶命……”
地上那人已疼得满头冷汗,口内眼角也渐渐流出鲜血,手脚却还在不受控制地抽搐扭动着。
纪煌音的笑容算得上是和蔼可亲:“要本座饶命也可,你就这么爬回去把你们容长老叫来回话,他回得好,我就还你这条命。”
纪煌音就这么施施然地坐在主位上,看着地下满脸鲜血的人张开手指,扭曲缓慢地向堂外爬去。
欲部跟着来的人不敢求情,只告了一声‘阁主息怒,我等这就去请容长老’便飞快下山。
纪煌音也不拦着,她倒没有真的打算让人爬着回去叫容长老,她没那么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