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青惊讶于宁朝说出口的话,灯下静谧一时。
这夜山风颇大,下半夜里骤雨来袭,敲打青瓦。黑暗里似乎弥漫着一股潮气,放下的幔帐拢住温暖的体温。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掌宽的距离,厚实的棉被被晒过,盖在身上暖洋洋的。兰青初时翻来覆去,最后耳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叹息,这才强忍着闭上眼。
雨声淅淅沥沥,在一阵猛烈后声渐温柔。
宁朝睁眼看着头顶的承尘许久,昏昏暗暗中想起过往的许多画面。是孩童时期父母俱在,生活和满。随后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他浑浑噩噩颓废地过上一年浪荡日子,差不多卖尽家产,蹉跎青春。
从来雪中送炭少,宁朝索性投到旁人府邸做个幕僚过活。
到如今难得安静听一回雨,思绪万千。
他侧过身,兰青似乎已经睡着了,宁朝伸过手摸摸她的脑袋,过了会儿替她掖好被子便起身穿衣。
……
第二日山间雾气袅袅,早晨雨水才停。兰青迷迷糊糊中睁开眼,见身旁平坦,被褥叠的整整齐齐。
光从雪亮的窗纸透进来,她整个人愣的半天没反应,赖在被窝里思绪迟缓。
宁朝?
屋里静静悄悄,兰青蓦地起身,被褥从身上滑下来,四下一扫,再无他的痕迹。她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穿鞋套衣裳,顾不得梳头发,推开门便往外跑。
芦苇叶上水珠不断滚落,小河面涟漪朵朵,昨夜停栖在河岸边的乌篷船早不知去向。兰青目瞪口呆,一路跑过来鞋子都被泥水打湿。她喘了几口气,走到水边用沁凉的河水洗了把脸。
这一处是修行的好地方,不远的半山腰里藏了一座翠峰寺,如今晨钟浑厚的声响悠悠传来。
兰青扭过头,但见云雾缭绕,了不知所在。
她咬着牙,心里失落,昨夜原以为宁朝到底会听进几句她说的话,结果却是一意孤行。兰青用袖子随意擦了把脸,粉白的脸上唇色淡淡,一路走回去没精打采的。
这座山房有年头了,昨晚天黑,如今细细绕了一圈打量,墙还是新粉过的。
周围并无别的人家,兰青回屋里将几个院落都草草望了一回。有的上锁,透过窗户缝也能看见里头颓败破旧的样子。而有的譬如宁朝收拾出来的书房,新添置了不少物品。兰青还在柜子里翻出新衣服,他不知何时备下,如今看来似乎早有盘算。
兰青冷笑,昨夜宁朝还说自己不信他,分明是他自己多疑。她抱着衣裳换了身干净的,上头是件丁香色缎子袄,下着一件玉色蝶恋花宽襕裙。宁朝心细,连亵衣、心衣都备了各色的,看样子是要她长留些时日。
兰青捶了几拳,烦躁至极,头上斜插的步摇哗啦作响,心里愈发气堵。
灶房里宁朝倒是记得给兰青备食材,她估摸着量,大抵是够她吃七天左右。
兰青叹了又叹,最终先撸起袖子淘米煮饭。
她拣着新鲜肉烧,芭蕉叶包的羊肉被兰青切成块儿,跟萝卜炖在一起,而后放了点辣椒进去。剩余的巴掌大小肉则炖了一盅汤。她在北边的时候最爱冬至喝羊肉汤,一路蹿到福安,竟就见不着一家熟羊肉店了,颇有几分想念。
如今天气渐冷,兰青看着火,闻着自己弄出来的香味儿,不由想起小时候跟宋诩去城里玩儿的事情。
帝都有很多熟羊肉店,大都开在东门桥那儿,天越冷则生意越好。
宋诩年底从书院回来若有余钱便会带着她去城里转转,一年到头看一场热闹,两个人总起的特别早。
有一年下大雪行路难,路上还是宋诩把她背进城里的。兰青趴在他背上打着伞,见天从黑漆漆慢慢翻出淡淡光亮,人来人往的路上只他们两人小小的。
两个人到食肆时大多错过了最好时辰,雪往霜来,挂着幌子的一溜羊肉店门口便见热气腾腾,人来不绝,穿着臃肿的棉衣,灰扑扑的跟天色一般黯淡。
那回跟宋诩找了末尾一家食肆,好不容易等到角落里的位置,边上是一对母子。到他们这儿羊杂碎做的小吃只剩一碗,羊肉羹饭也风味不佳。兰青坐在宋诩身旁,有些可惜道:“今儿若是不下雪,咱们还能来的早点。”
宋诩知她吃不下太多,多舀了半碗汤给她,道:“那住一晚上罢。正好我也有事要忙,歇一宿不着急赶。”
他抬手擦了擦眉眼上的霜,不知想起什么,神情有一瞬失落,不过转瞬即逝。
兰青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捧着碗,不一会儿饭见了底,静静坐在那儿等着自己,一旁的小童拉住他的袖子。宋诩礼貌地笑笑,摸摸那只带了毡帽的小脑袋。
他似乎并不喜欢小孩,却硬装的有几分喜欢,一只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搭在桌沿上。等着兰青吃不下饭,身旁的母子一走,宋诩左顾右看。大抵是没有吃饱,他将剩饭吃干净,而后若无其事地擦擦嘴角。兰青瞄着他,他也瞄着兰青,彼时只见他笑,清隽雅致的面容上眼眸微明,不知心里头想什么。
过去日子总是拮据,那一年两个人多住一晚,第二日兰青记得宋诩去了宋府。
她在不远处的树下徘徊,很快就见他出来。
庄子上的管事见宋诩不受宠,每个月的月例都要扣掉一半,此番他年底拜访家里,得了一个小包裹。
回去时宋诩雇了辆车,一路沉默。
“兰青,为人父母,该是怎样才好?”
夜里头他抱着自己,声音沉闷至极,汲取着她身上的暖意,手臂收紧。
梦中无限伤心事。
……
福安县今日从东城门口驶进几辆马车,周围护卫肃整。茄紫色车帘被人从里挑起一角,阴影里一张苍白而俊美的面显露出来,但见是个有几许孱弱之人,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戾气。
日光倾泻,为首的引路直奔悦来客栈。
附近算命的穷秀才几步就往后躲,仿佛已经听见不详之声。
客栈里弥漫着陈旧的气息,菊花开残,绿萝黯淡,阳光照不进深处,无人时只有一只褪色的西洋摆钟于角落里嗒嗒走针。
宁朝在客栈里合上账本,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叩着案面。他早先便得消息,这时候并不慌张。
马车一停,训练有素的护卫先是鱼贯而入,大厅瞬间有种压迫之感袭来,气势凌然。
少年微微挑起眉,目光落在门口。
是个高瘦的青年,姿容如玉,秋日里穿着件鹤氅,行动缓缓。宋诩未戴冠,乌发束在头顶簪了根杂玉簪子,鬓如刀裁,眼神不善,未曾开言先笑了笑。
两个人从前见过面。
不同的乃是时过境迁,宁朝愈发落魄。
“许久未见,朝哥儿的容貌,我瞧着很是亲切。”他微微倾身,似没有半点架子。
“宋诩,客气什么。”宁朝冲他一笑,声音清朗,浑看不出厌恶来。
“一晃多年,你我之间难免生疏。”宋诩走进来,四处看了看,而后袖手望着后院,静静道,“你知我此番来意。”
他收敛笑容,一双剪水眸里俱是阴沉,只不过背对着宁朝,不叫别人看见罢了。
“难道不是来光顾生意的么?”宁朝反问一句。
“只怕这儿小了,容不下我的人。”宋诩平静地收回目光,转身看向他。柜台后的少年镇定自若,穿了身半旧的直裰,轮廓秀美,能看见一点阴柔气。
客栈如今不见他人,想必早就被清场过。
“宋大人如今平步青云,口气变大了。我这小地方容不下这帮侍卫,可单独只你一人,却也绰绰有余。”宁朝凤眸半阖,不卑不亢,笑意依旧。
宋诩摇摇头,不欲多说。日光从透亮的窗纸上射下来,落在眼里,他面前的景物乃至于人都是模糊的。
“朝哥儿,倔没有用。小时候我会让着你,长大了,敬酒不吃就要吃罚酒。”宋诩依旧温和道。
细碎的光屑洒在肩头,他如同看着一个顽皮的小童,耐心尚足。
宁朝知道他最是伪善,如今只怕他不说出兰青在何处,这帮人就可以拔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说不说?”宋诩坐在宁朝对面,面容微沉,只是陷在大片的光亮中,姿态从容,削减了那一股逼人之气。
宁朝歪头笑了笑,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你如今当了官,装的一副宽容好模样。千里迢迢赶过来,水也不喝一口。”他缓缓道,“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对我是多么情深义重。”
宋诩这架势早惊的四周商贩远远观望,都以为宁朝这回惹事了,纷纷伸脖子想看热闹。
“事关我心头所爱,片刻不愿耽误。只是朝哥儿一再拖延,是她出事了么?”宋诩言辞恳切,黑眸幽深。
“能出什么事,我妹妹近些日子吃得好、睡得好。”
宁朝暗地里悄悄打量宋诩的神情。
“朝哥儿乱认妹妹的习惯要改一改。”宋诩抬手似是劝道,“不是什么人你都能攀亲带故。”
言下之意宁朝听出来,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故意道:
“你我之间,兴许眼下就有一门亲,只看大人认不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