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诩眼神一凝,正待开口时分忽听到外面有一声刀鸣。
刀锋从鞘口擦过,金属磨蹭出的鸣声异样悦耳,像划破布帛,透着股凌厉之感。
“闲杂人等退下。”
是他的贴身护卫以亭在说话,宁朝笑道:“不出去看看,这闲杂人等是谁?”
他的语气有几分调笑意味。
宋诩眯着眼,薄薄日光洒在砖缝上,他轻轻侧过身子,但见有人逆光,语气亦是别样的柔和。
“阿朝这儿今日热闹,难怪要叫我过来。”宋乐言素服轻盈,被人拦在外面丝毫不恼,探身从缝隙里往里看,猝不及防瞥见一个青年挺拔身姿。
乍一眼看,似初春融雪。他望着自己,那双眼眸极为的熟悉,不过年纪尚轻,如今一言不发,浑身的姿态不如以往从容。
宋诩没想到这个人,袖中的手微微收握,他瞥了宁朝一眼,却见他笑而不语。
宋诩抬手,让侍卫放他进来。宋乐言早先便猜测宁朝今日兴许有急事,一直等到现在,外头瞧着剑拔弩张原还以为他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但人一进这空荡的大堂中便敏锐的察觉出空气里的一丝不同寻常。
对于面前的青年,宋乐言恍惚中想起一张曾经还很稚嫩的面孔,于是仔细辨认一回。宋诩站在那里,眼睫翕动,周围都是浮动的金色尘埃,他的喉结微微滚动后唇抿成一条线。身后宁朝搁笔,慢条斯理走过来。
“这是小宋大人。”他说。
宋乐言怔了下,酝酿许久出声:“你叫宋诩?”
帝都里为了区分宋诩跟他祖父宋景和,便一个称呼小宋一个称呼大宋。这些年宋乐言对他知之甚少,还不及自己的师父,如今乍一见面,惊喜后又不知该如何面对。
虽是亲生,血脉相连,不过相别甚久,如今也只是陌生人而已。
“宋先生还记得在下,受宠若惊。”宋诩拱手道,他声音低沉,从喉咙里发出来,轻的很。
“终于见上你了。”宋乐言松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含笑道,“如今才见面,不知是否唐突了你,这里是客栈,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要带着宋诩去春和园,言语询问间十分温和,像是涓涓流水。
宋诩沉默,眼里俱是审视,但拂掉他肩头的手,退后一步行礼:“但凭吩咐。”
他比这个父亲要高出一点儿,态度虽说恭敬,却是处处透着疏离感。
宁朝一旁笑道:“故人相见,我这儿还有事情,若是要我作陪,宁朝这就关门。”
宋乐言无奈看他一眼,颔首道:“你来也好。”
于是三个人出门去了春和园,玉茗花开的好,午间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茶肆里客人不多。
宋乐言让堂倌上了壶阳羡,正临窗看河,不远处山峦起伏,褪色成浅蓝灰白。
往日里他带着兰青来茶肆喝茶都要点上一些茶点,宁朝随意要了些酱干、生瓜子,屁股还没坐热,就听宋诩问:“不知宋先生知不知兰青的下落。”
宋乐言看向宁朝,好奇道:“兰青我前几日才见过的,她如今跟阿朝一起,乃是他的亲妹妹。你若是想见,宁朝最清楚了。”
“亲妹妹?”
宋诩忽而眼神变了,狐疑道:“兰青自幼丧父丧母,乃是京畿一户农家女子,如何千里迢迢还牵出个亲兄弟?”
“世间的事佛也说不准。”宁朝轻飘飘说了句,转瞬就见他捏着茶杯,杯中清茶在晃荡。
“你不知其中缘由,这当中却是可以算上一个巧字。原来宁家多少年前丢了个姑娘,大抵是被拐到帝都附近,阴差阳错下遇上了你。”宋乐言解释道,“她身上的胎记与当年分毫不差。”
宋诩垂眸,呵笑。
“你看见她的胎记?”他声音极缓极缓,不如以往好说话的样子,如今仿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像极了暴雨来前的那股子沉闷。
宁朝附耳道:“看见了,还知道了别的事情,原来小宋大人人前光风霁月,背后却不是个东西。”
“衣冠禽.兽。”
白瓷茶盏重重撞在茶案上。
宋乐言不解为何,只下意识察觉两人之间不和谐,于是劝阻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明眼人一眼就可瞧出这之间的矛盾,像拉紧的绳,时时刻刻就要断掉。
宋诩的好耐心遇上兰青就会格外耗的快。
宁朝故意激他,他又怎么不知呢?
他扭过头,一字一句道:“十几年前的事情,胎记记错了也是常有的事。况且若是一家人,她可跟你父母有相似之处?与你有相似之处?”
“宁朝,扪心自问,你是否存有私心。兰青若是你亲妹妹,你为何要藏起来?”
宋诩敛了笑容,伪装的面具渐渐要撕破。
“你一来,她就吓得跟老鼠一样,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你做了什么她才会这般,小宋大人心里最清楚。”
“你如今气势汹汹来讨,就跟要一件东西似的。”宁朝道,“我既然认她,自然要护她。”
宋乐言从字里行间梳理,顿时一惊。
“兰青跟你——”
“兰青是我的人。”宋诩淡淡看着他们,闭了闭眼后道,“她幼年就是我的丫鬟,卖身契还在我这里。她如今就是逃奴,我是她的主子。纵然你宁朝是亲兄长如何?我不喜打打杀杀,跟你好言相告你不听,今日出了门不要后悔。”
他耐心耗尽,一个人在窗边沉默着,再无说话的欲.望。
那样子像一尊塑像,拒人千里,宋乐言见状微微有失落之感。
原来这是自己的孩子。
真性子与他还是差的远,究竟如何,他是一点儿不知。
他叹息期间几片云遮住日头,光线几许黯淡,湖上波光微闪。
微风徐徐,宁朝手叩着窗棂不紧不慢地将宋诩这些时日暗地里干的事慢慢陈述。他记性很好,从陆大人那里来的讯息半点不假。
宋诩果然有反应,他重新审视了宁朝一番。
“听说你这些年开客栈,常年入不敷出,虽说行走江湖,却没想到你也会甘愿为人鹰犬。”
“昔年骄子,如今不过尔尔。”
宁朝任他打量,笑道:“我就是三教九流里不入流的人物,只要能过日子,谁管太多。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小宋大人虽说一朝青云直上,但幼年时候,也曾落魄过。”
“你落魄时候妹妹跟着你。你飞黄腾达时候照理说该是她苦尽甘来,怎么有泼天富贵她却想要拼命逃跑呢?”
“你太卑劣了。”宁朝认真道,“你今日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让她跟你走。”
“大言不惭。”宋诩嗤笑一声,倏地起身。
“今日我敬宋先生,你既然如此说话,日后定要付代价。”青年抚平衣物上的褶皱,眉眼淡然,心情平复极快,方才流露的情绪很好收敛,跟从未发生过一般。
他走出门,路上有人看着自己,宋诩背挺得很直,像是一把出鞘的剑,周身寒意凛然。
宋乐言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苦笑一声。
“他这个人原来长成这样,大抵少时过的不好。”他喃喃道。
“人太偏执,不是一件好事。”
—
兰青在山房里无事,索性打水清扫屋子,忙活到傍晚又烧了热水沐浴。她坐在天井边上擦干头发,一仰头就瞧见飘来的云。
她猜想晚上怕是又要落几滴雨,叹口气把窗户都关上,黑峻峻的屋子里独她一人。由于是上了年头的地方,兰青闲下来总不免与话本子里的阴森古宅联系起来,她不敢回头,用火折子索性将灯全部点上。
一个人披发走在古宅当中,灯笼暖蓬蓬的光照的影子分外明晰。
不久忽然有一阵敲门声。
兰青一愣,步伐放缓,走路无声,越是靠近越觉得这敲门声蹊跷。
她在门边上站了一阵子,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三爷,当真要借宿在这里么?山间古宅,阴气太盛,若是无人——”
“若是无人,翻..墙罢。”
是一个浑厚低哑的嗓音,口音腔调带着一点北地味道,兰青一听便觉得不同寻常。
她后退几步,不妨弄出声响,虽是轻微也足以叫外面人听见。
“里面有人?”
“我们是从湖广过来的香客,近日因山上雨水缘故,老庙修缮,不便居住,故来借宿。我们给钱,明日便往县城里去。”
兰青本欲拒绝,但一想到只有自己一个人,若是这一伙人居心不良,她待如何?于是道:“我家长兄不喜外客,我有心收留他不许,实在抱歉。”
话语落下不久,门外的男人开口,问道:“你兄长是宁朝么?”
兰青不愿意承认,但还是打着灯笼含糊道:“是,他如今感染风寒,怕是不能待客,要静养。”
“在下不才,医术尚可。昔年跟宁朝交好,今日来此本也是想起他曾说过在这儿有处山房。既然他在这里,容我探望一回。”
兰青:“……”
她算是品出来了,这位朋友想必对宁朝有执念。
她吸了口气,破罐子破摔道:“方才是我骗你们的,宁朝不在这里。如今傍晚将将天黑,男女授受不亲,见谅。”
外面传了一声笑。
“原来如此。”
“宁朝也学会藏娇了,赶明儿得笑他一回,平日里光顾着揶揄别人,怪讨厌的。”
兰青一头雾水,在门后屏息,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最后渐无后,悄悄将门开了条缝。
光听声音她知道是两个人,如今只有一个人的身影成了点在远处,兰青皱眉,脑子一转眼眸顿时睁圆了。
她扭过头,便见墙角有个人,瘦高个儿,斜倚着墙将她细细打量。
“你是——”
兰青不等人说完,猛地关门。
陆三没忍住,笑得弯起眉眼,直道:“难怪呢。”
晚风吹拂,不远处芦花散开,兰青心跳如擂。
宁朝的老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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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