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月光清寒,大江上雾气滚滚,一只、两只乌蓬小船缓缓驶归。
宁朝单单望着,树上枝叶间漏下碎屑似的光芒,疏疏如雪。绵长的河岸边芦花开遍,秋风乍起,因秋而起的恨纷纷扬扬散在风里。
“人没折腾死?”渡口几个人围着,探头一看,一男一女皆面色惨白,闭目不醒。
先动手的是许二,踢了玉郎一脚,他人生的瘦弱,常年在码头干活,肤色晒得黝黑流油。许二蹲在地上不屑道:“吓昏过去了,呼吸还在。”
视线落到一旁烟儿身上,跟他一道干这票的乃是高壮的同乡陈五,嘴里啧啧几声,没忍住一只咸猪手,将人上下摸了一通。末了他还咂咂嘴,掀了裙子。
“啊呀,都红了,要不要给她治治?”
白裙上血迹突兀,里面更是粘稠,地上留了一滩血水,身上味道格外怪异。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先将玉郎的银子分掉,而后许二道:“给她治总要找大夫,要是被人知道咱们干这缺德事,少不得要去牢里吃牢饭。她只是流了孩子,我看旁的女子不也好好的,死不了人,将将养着,吃好喝好就行。哪用着花那银子。你钱多?”
陈五摇摇头,抓着头发恼恨:“怀着身子跟男人私奔,也不是个好女人,还得将养,太费事了。”
许二知道他什么心思,撇了撇嘴:“她还有半口气,你下得去嘴你就上,到时候人要是死了你担责。咱们今儿只图财。”
“有了钱还没有女人么?”
“就是。”先头一直望风的船夫名叫文三,他附和一声,扭头看向四周。四下风吹草动,不见那两道身影,他于是道,“既然得手,少不得先把人藏起来,届时若有人寻,咱们还要找借口瞒过去。”
许二掂了掂手里银子,胸有成竹道:“有人来问,咱们就说昨夜是有一男一女在此处上船,去的乃是金陵。从福安到那儿少说要一日夜功夫,陈五你就出去藏上一日夜。”
“为什么是我?”
许二指着烟儿,坏笑道:“女人给你,要是还能生,算你捡个便宜。”
几人分完赃,文三将玉郎搬到自己的小船里。
不多时渡口一片安宁,他悄悄沿岸驶船。
秋风簇浪,一点渔火,芦花丛里忽见两抹瘦长身影。
兰青正在水边绾发,宁朝垂眸看水中倒影。烟水茫茫,西风十月之秋,玉人一般,单看是幅画,深望一眼赏心悦目。
宁朝年岁不大,正是青春少年,如今微微笑着,与兰青站在一处大抵心情不错,偏头替她编发。
“福祸无门人自招,玉郎招惹了我,你纵然心善,我也是要做个恶人。”他缓缓道,柔软的发从指缝间滑过,宁朝听到船上摇橹之声,扶着兰青的脸,教她看去。
“我不对付旁的女人,那烟儿便让她自生自灭。”
文三临岸靠船,跳上岸便跪在宁朝面前,将昨儿到今儿渡口的事全说给他听。兰青盘好头发,心里暗自一惊。
他要对付玉郎跟烟儿还是今日傍晚才告知自己的,也不知宁朝何时知晓,又盘算多久。
她揣着手,身上留下的痕迹早已消失,但每每一想起,是格外的混乱。兰青亲眼见宁朝把人绑起来,招呼她上船。
暖蓬蓬的渔灯摇摇晃晃,宁朝划船也是个好手,卷起袖子叫兰青坐稳了,一个人撑船从芦花簇拥的支流小河深处驶去。
船头背影单薄,是积雪青竹,带着独特的少年之气,渐行渐远后他轻轻唱起歌。
兰青盘坐坐在外面船板上,托着脸侧耳细听,竟有几许悲凉,乃是高深甫的西江月。
“要知悲问总成空,害尽相思有何用。”
这最后一句轻若无闻,宁朝唇色淡淡。月色倾斜身前,他没有回头,鸦青的眼睫半遮眼底墨色,思绪凝重。
这一处犹如人世之外,兰青还乖乖地在身后待着。
他隐约中仿佛看见自己在山间的一处山房,一想起前些日子接的信,宁朝若有所思。他于是轻咳几声,低声笑了笑,这才开头与兰青道:“你想怎么处置这个玉郎?”
兰青是想过的,初时就在那夜的寺庙里。如今再想,恨意不深,只想他吃点苦头以解怨气。
她曾祈求有人能够救她,旁人见死不救,到头来使她心里种下恨,宁朝一问,滋生的阴暗就慢慢爬出来。
决不能叫宁郎好过,但也不至于丧命。
“你觉得呢?”
“喂鱼。”
兰青摇头,伸手折了岸边芦花,手里反复把玩,许久才道:“你让他在庙里待上一段时日。”
“这么轻巧?”
兰青闭了闭眼,颓败极了,手扶着额角叹气:“坏的是烟儿。我虽讨厌他,还不至于要断他手脚。到寺庙里就不能吃荤,也不能碰女人,一般男人大抵都是受不了。让他长长记性就行。”
宁朝笑着笑着眸光一暗,不置可否,一盏茶功夫便要靠岸了,他回头让兰青收拾收拾。那头玉郎还未醒来,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跳上岸,兰青打着灯笼替宁朝照路。
山边上树木峻茂,墨蓝山脊夜色中轮廓锋利,几道沟壑里填满雾气。小路两旁种满菊花,路尽头就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山房,门坊高大,青瓦白墙,坊正中的石匾上阴刻的是“积善流芳”四个大字。
“这是家里最后一处房产,离福安县城远了些,平日不会过来。不过妹妹既然回来了,家里头有多少东西得心里有数。若是改日我在外头出事了,好歹你知道钱藏在哪儿,一个人也能过的刚好。”宁朝从袖囊里掏出钥匙,说话间有几许感慨。
“你把钱都藏这儿?山里头要是有贼,你人都不知去哪儿找!”兰青很是诧异。
宁朝推开门,自己打着灯笼在前带路,反是先问兰青:“你怕不怕?”
屋里黑漆漆的,转过大照壁,但见天井里种了荷花,如今只剩残荷枯茎,依稀能听见水流动的声音。飞檐斗拱,早些年的木雕褪了色,地上石砖则爬上青苔,阴暗处有秋虫微弱叫唤。
“又不是一个人,况且,不是有光么。”兰青道。
她一个人出逃时夜路走多了,初时确实害怕,不过次数一多便胆子大起来。
“你说得对。这儿没有贼光顾,只因为从前这里死过人。”宁朝取出火折子,将檐下的几个灯笼挨个点上。
是个三进的山房,种了不少花树,只是秋日里光秃秃的。枝干遒劲,向四周延展,四方院子里若是到了春夏,大抵绿意盎然。
“死人?你、你干的?”兰青咽了口口水,一个人站在屋檐下这下是哪儿也不敢瞎望。
“是我师父干的,那时候他带着我一块儿。咱们绑了几个贼,割掉人头去衙门讨赏,尸体没有处理,就放在院里晒成了人干。”宁朝翘起一边嘴角,拉着兰青往里面走,笑道,“有个小贼进来偷东西,结果撞见这些人干儿,吓得不轻。后头传了出去,因这儿偏僻,四周是咱们宁家祖坟所在之地,就变成闹鬼的房子了。”
他找了间干净的屋子,从前是书房,自从宁朝不读书后便空置下来,多宝阁上书籍堆了厚厚的灰。
“外面今夜不回去,明日呢?”兰青心里不安,眼巴巴看他铺床。
“妹妹就住着,等人到了,再走了,我接你回客栈。”宁朝温声说道,并未多提那人是谁,只是心里有几许发闷。
他前几日派人来打扫过,柜子里的被褥都是晒好的,铺好后床上塞了两个栀子花香囊。
“你说的他,是宋诩吗?”兰青端端正正坐在小杌子上,几乎没有多想,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便是他的名字,随后想起的才是一幕幕泛黄的画面。
是他成年后的阴郁样子,转瞬又变成风雪中逆风而行的瘦弱少年。
这么多日过去,她还没有遗忘曾经是何种模样。
“所以你也早知道这件事,却都放在今日告诉我,是怕我不肯过来?”兰青一下就想通其中关节,睁着一双水眸,眼中神情不可捉摸。
宁朝笑容一僵,背着灯火,他默了会儿。
“我还没说呢,怎知我提的不是旁人?兰青,你不会一直在等他?”宁朝慢慢走过来,面上还是柔柔笑意,但凤眸幽深。
视线对上,宁朝轻声念道:“他来找你,我却记得妹妹初时怕的紧,该不会日子一久好了伤疤忘了疼?”
他俯身按住兰青的肩膀,缓缓道:“算算日子,明日就要到福安。”
兰青背碰到桌沿,如此动作颇有压迫感,她压抑住呼吸,但见宁朝跟换了一张脸似的。
“我们之间,你不必如此。”
兰青捧着他的脸,欲言又止。手上的温度微微凉,宁朝身上沾染寒意,香也是冷香。
“宋诩视我是掌中之物,随手把玩,却不肯留给别人。他肯亲自来,想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藏我只能藏一时。他如今是天子近臣,你待如何?”
宁朝抬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凝视她的表情,将眉眼镌刻于心,忽而莫大的哀意涌上心头。
他故作玩笑道:“你极有可能便是我妹妹,亲生妹妹。”
“我能养你一辈子。”
“可你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