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夺过去,装作不知道。
兰青背着手,歪头看了看,莫名道:“你今日怪的很,只是我如今说不上。”
宁朝笑笑,烧热了锅,油一倒便噼里啪啦响,他摇摇头,叹息道:“你在这儿看我,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都说君子远庖厨,我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听说女人看不起只会在灶房里忙活的男人,是不是?”
兰青搬着小板凳坐在墙边掐菜,闻言由衷道:“你要是会洗衣裳,我就更看得起你。”
宁朝哼笑一声:“你就这么想我伺候你?”
但凡她一点头,宁朝必定要调戏几句。只是兰青抬头,淡淡远山眉,看人时一双眼眸清澈动人,病气渐褪后人虽说瘦了,稚气扫去一重。
“你往先跟宝源搬出宁家就没有自己洗过衣裳么?”
宁朝经她一提,先是微微一愣,他手上还拎着筷子,随后夹了半碗菜慢慢悠悠道:“宝源是我从小到大的小跟班,洗衣归他,烧饭归我。”
可宝源也有生病的时候,有一年冬日大寒,宁朝生生冻了两手的冻疮。洗起衣服来滋味难忍,他现下一想难得眼前黯淡些许。
“蚕宝日后不跟着你,我让宝源带着她。日后他看店时若是有事,就让蚕宝顶上。”宁朝把碗递给兰青,让她先尝尝味儿,笑道,“我见他们感情好,宝源一个人大光棍,不会照顾自己,我每年也要出去,有人在他身边才好。”
兰青心里的蠢蠢欲动仿佛被人掐断,她脸色有些奇怪,不过忍住了转而问道:“你每年要去哪里?”
宁朝莞尔,凤眸半阖着像是回忆起了那一路景色,斜倚着门絮絮叨叨说的极多。
原来宁朝曾有个教习武功的师父,见宁家败落后便去江湖上过日子,一年杀够几个贼找县里府里讨赏,日子过的小有富足。
宁朝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几年前才又跟着师父出去做这种行当。
他还未有到加冠年纪,从前是满身书卷气,不过江湖上混过几遭,浪里浪荡的,本性一旦释放了,便再回不去。
瓦檐上飞下几只鸟儿,院里啄着剩饭,一只狗崽昨夜寒了身子,黑鼻头上挂了两行鼻涕,趴地酣睡。
兰青耳里听他说的许多,眼里放空,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宁朝确实吃苦,她心里划过这个想法,于是低低叹息。
“我还瞧见一块风水宝地,准备过几日买下来,日后就葬在那里。”他夹好菜让兰青尝尝味儿,撩起袍子闲坐一侧,“改天带你去看看。”
两人正对着窗,但见日光洒落庭前,流年暗中偷换,此刻尤为安静祥和。
“你才多大,就想后事了?”兰青微诧。
“人死了不过就是三尺坟堆共一抔黄土,并坟边数柳青蒿罢了。不过听说若是上辈子葬在风水宝地,下一辈子好过不少。”
宁朝含笑,清隽白净的面上额发因风撩动,露出光洁的前额,一双长眉微微舒展,眼眸明亮。
“我这一辈子与妹妹分离久了,心下惶恐,总担心有一日妹妹嫁人了我会心痛欲绝,这才要想好后事。愿来世如意。”
兰青心跳一滞,倏而侧头,余光先是瞥见他抿着的唇角。少年面庞微有棱角,明眸皓齿,身姿挺拔清瘦,身上的栀子香气淡了几许。
“你想如意?”
“不是玉如意。”宁朝不欲说破,大手拍拍她的脑袋,起身看看饭熟了没。
不妨兰青抓住了他的衣摆。
“心诚则灵。我明儿去城外庙里替你上三炷香,再捐些香火钱。”她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换了句。
那样子憨憨傻傻,眼里闪过胆怯,宁朝细细端详,粗糙的掌心忽地盖在她的手背上。
蚕宝在远处看到这样的画面,直至进门还是如此,竟差点以为是静止的两个人,大喊一声,兰青猛地一缩手,腿上的碗差点摔到地上。
宁朝黑了脸。
—
大抵是因为没能顾好兰青,辜负宁朝的期望,后头叶止便从客栈搬出去,到宁寻的医馆帮他干活。
他对医术一无所知,这回就由宋乐言手把手教,在医馆里做个学徒。
兰青半个月后路过那儿,挎着篮子一眼就瞧见叶止。他穿了件茧绸的程子衣,闲来无事,医馆里一边捣药一边背医书。
附近有人正偷偷看他。
她站在桥上,但见人来人往,金风凄凄的秋日里独独那一处风光好。宁朝从后买好东西将她一拍,也望了会儿,酸道:“他是叶家的举人老爷,当真是委屈了。你是不是心疼他?”
“你瞎说什么?”兰青咬着牙,勉强笑道,“你整天都在想什么!”
“你我之间血脉相连,不知可有过心意相通?”宁朝故作玩笑话,一手牵着马儿往前走。
兰青身子大好,他今日打算带人出城见见自己看中的那块日后坟地。难得秋高气爽,也算让她散散心。
“今儿去看地,你怎么还把刀带着。”兰青跟在身边,他一侧的苗刀随着走动时而会蹭到她。她明明往一旁隔开了几寸距离,谁知晓还是碰上了。
几次下来兰青就明白这人乃是存心的,奈何街上行人多,她瞪过去,不妨宁朝正在盯她。
“出门防身,我还带着妹妹,若是有歹人持刀拦路夺你,我岂不是占下风?”
少年凤眸斜视,唇角微翘,背脊挺直,是松柏之质,凌霜犹茂。兰青耳根一红,眼里羞涩难当,真想堵住他的嘴。
不知道为何,自宁朝从外回来后,两人说话间他就管不住嘴,总是容易引人往坏处想。
“你方才走过的石桥,一百年前还是我们宁家捐的,叫乐哉乐哉桥。”少年过了桥将兰青拉上马。
“叫这么怪的名字,你怕不是在诓我。”她俯身抱着马脖子,头上凉风刮过,身子开始颠簸起来。
“怎么会诓你,真有其事,那桥边石碑被大柳树遮住。等回来了你自己去瞧瞧。”
宁朝在身后笑道:“这原是太爷爷当初看戏文,觉得清远道人写的‘颦有为颦,笑有为笑,不颦不笑,哀哉少年。’一句有几分意思,适才想了这个桥名。他那时青春年少,手里头几个钱没地方使,便给自己买了点名声。”
“只是字十分难看,碑一立倒被人嘲笑好久,后来我爹种棵大柳树遮住了。”
宁朝拍拍兰青的背,两个人出城后他便稍稍拉紧马缰缓了速度。
“那你太爷爷一定是个有情趣的人。”兰青光想想就忍不住笑了,觉得跟宁朝有相似之处。
具体如何,一时想不上来。
嗒嗒的马蹄声一路向东而去。
这个时节稻子已经割完了一大片,放眼望去稻田里的农人正弯腰忙碌,有背着孩子的女人低头拾穗。田埂上三三两两几只土狗结伴乱窜,而一条河流蜿蜒而过,沿岸杨树仍旧青绿。太阳烘烤下金色田地里挂了一段细长绿绸,格外赏心悦目。空气里似乎还飘浮着谷物的味道。
兰青望的出神,冷不防被人拉到温热的怀抱里。
脖子一侧被宁朝的呼吸激的起了鸡皮疙瘩,片刻也忍不得,只想缩起脖子当只乌龟。
“坐稳了。”他说。
兰青闷着不说话,撇过头,日光落在头顶上,晒的心里发烫。
……
那一大片木芙蓉出现在眼前,她终于惊叹出声。
不是她从外地进城走过的路,但见四周远山黛蓝,几缕云烟轻笼,由远及近便是粉白的花树丛。
宁朝下马,找了棵树将马拴上。
“这地方好不好?”
兰青还不说话,她下马便提着裙摆冲里面跑,一下子人影就不见了。宁朝眼神微变,侧耳似乎能听见伸手拨开花叶的窸窣声响。
他不紧不慢跟在后头,道:“你喜欢这儿那极好,咱们以后就埋在这里,你看如何?”
兰青跑了一圈,气喘吁吁道:“好是好,但这死后长眠之地,一时半会怎做定论。”
她显然是犹豫的,发丝被枝叶剐蹭到,垂落一缕在脸庞,眼里缀了点光芒,宁朝借着微醺淡黄的光,将她看的清清楚楚。
他忍不住靠近兰青,嗓音沉沉,手趁势抚上,含笑道:“你心里真这样想?”
兰青一手拍掉他那只爪子,恼羞道:“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
妹妹不知情趣,宁朝心里暗暗想到,面上不显,负手将她带到木芙蓉丛深处的小茅棚里。他从马上的两个褡裢里取今日带的果蔬菜肉,正好日头躲到云里,兰青跨篮子与宁朝一道在附近小河流边清洗。
“为什么不带上宝源?”
兰青在树阴里百无聊赖道,水流顺着指缝穿过,宁朝盯着水嘘了声。
“你——”
话语未落,宁朝忽然往前一扑,噗通一声。
“干什么!”
“有水鬼!”
少年面上都是水,晶莹的水珠正顺着肌肤往下滚,他浑身上下湿了大半,说话间稍显急促。
兰青被误以为真,连忙过去拉他。宁朝身上肌肉坚实,隔着衣衫一抓,她第一反应便是硬邦邦的。
炙热的体温随之传来,兰青抱着他往岸上拖,脸颊贴着他的背脊,真是用了吃..奶的力气。
宁朝故意磨磨蹭蹭,背脊上覆着的柔软清晰传来,甜香味儿萦绕在身畔,他憋着笑将手里的鱼紧紧抓住。
“你怎么这么重。”兰青抱怨道。
好不容易把人弄上来了,自己也弄湿了裙子。
“你没事了罢?”她不确信,此处没有什么人,她生怕出事。
宁朝却是忍不住,见她凑上来,鱼便放手不捂了。
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黑鱼映入眼帘。
兰青:“……”
“水鬼呢?”她瞪大了眼睛,声音拔高,“你骗我!”
“这就是水鬼。”宁朝煞有其事道。
“你、你你、你——”兰青气的牙痒,骂道,“宁朝你好不要脸!”
坐在地上的少年人手放在了自己的腰..带上,嗯了声,眼眸含情,调笑道,“这水都弄湿衣裳,既然妹妹知道我的本性,我便也不拘着了。”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兰青紧皱眉头,苦大仇深道。
“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