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儿梳了一盘龙鬏,黑油油的发髻上几朵绒花点缀。她如今穿着一身簇新白绫袄,葱绿织金膝襕裙,露出的手腕上圈了一弯金虾须镯子。腰肢婀娜,秀目盈盈,暗含秋波,端的是粉雕玉琢的精致人,被兰太太指着逼问时不见任何慌张。
“玉郎,她就是你母亲么?”
“娘——”
兰太太想起儿子才坦白的事实,于是骂道:“让你出去做生意,给了一千两本钱,结果这货没买多少,一大半还用来梳笼这样的货色!你是要存心气死娘么?”
她捂着胸口,人上了年纪就经不住气,索性依着墙,继续骂道:“咱们家做小生意,金陵私窠子里出来的女人怎么养得活?”
布庄已关了门,兰太太压着声,怒火中烧。
阳光从后头天井照进来,朱红槅子褪了色,兰太太已是年老体衰时候,眼瞅着那一抹娇色不由太阳穴发涨。
她早就瞧好了人,偏生儿子在外头胡闹。
那女子眼儿媚,身儿娇,芙蓉面,柳叶眉,花貌娉婷。
“奴愿跟着玉郎吃苦。”烟儿福了福身,一掀眼帘,咬字清晰,她道,“奴虽是从那儿出来,但玉郎将奴带出那等污浊之地后奴心里便只他一人。”
“太太爱子之心奴目见所闻,若是太太瞧不上烟儿,烟儿情愿做个奴婢,为玉郎做牛做马。他日玉郎娶妻,烟儿自行离去。”
玉郎好不容易得个娇娇,碍于兰太太在,只得让她发完誓。
“我知你的心。我娘人极好,等咱们日子过久了,她便也知你的好。”他柔声哄着,恨不能和她长一块。
而这些日子烟儿跟玉郎厮混已是将他性子摸得一清二楚。自小风月地长大的女孩最会察言观色,她善弹琵琶,一副好嗓音,若非是妈妈欠了债,才不会将她草草卖了。
如今兰太太在,她不敢放肆,连忙从玉郎怀里挣脱出来,嗔怪道:“太太在此,奴虽是在那地界长大,却非浪荡之人,玉郎莫要让人难为情。”
一抹绯色浮现出来,愈发动人,兰太太咬着牙,恨不能骂她小狐狸精,小妖精。
“你个没出息的,早晚要死在一块儿身上! ”她无奈之下揪着玉郎往屋里走,一面指着烟儿斥道,“你这姐儿不许跟着!”
几个人说话间宝源已经把人带走,兰青这厢出了问题光看便觉得好凶险,直昏迷了三日夜。
宁寻携徒弟去城外采药,客栈里留下叶止看店。
他人往外一坐,清冷面目,半晌也不理会人,单单对着一册书出神。自陈奚离别后他整日皆是一身枯白,像极了为人守丧。
叶府派人来无一不是被赶走,便是叶老太太亲自上门瞧她这个孙儿也不成。叶止铁了心赖在此处不归家,满城皆知。
十七八日都是雨水,难得天晴,宝源将窗户都撑开,不敢吩咐叶止,自个儿打理完一切便去后头煎药。
大堂里弥漫着尘光,几株绿萝垂头,叶止听到动静抬眼看向大门处。
这一眼之后他站起身拱手行礼。
“母亲来此是要劝儿回家么?”
阳光落在半边肩头,那一侧脸棱角显现,短短些时日他消瘦至此,眼眸愈显深邃,也愈发不近人情。
“你祖母都未能劝得,娘哪有那么大本事。”
叶太太穿着皂白妆花楣子,鸦青对襟袄,玄色潞绸褙子,下着幅翠蓝宽襕裙。年近四十,乌发浓密,乍一眼看去与叶止几分相像。只是一双吊梢眉,细长眼睛,透着一股子精明。
身后两个婢女见她一挥手便退到门外守着。
“你来这儿也不是一两天了,娘何曾违逆过你的心思。那些日子原是要替你相看几个合适的姑娘,谁知出了这档子事。”
“你同窗好友去世,家里头没个亲人,你为他忙里忙外,如今还要为之守孝。于情于理已是不得了了。若你二人并非一同为男子,依娘看来合该结为夫妇。”
叶太太走到他面前,叹了声,心疼道:“娘知你与他情谊深厚,但斯人已去,生者何哀?你再伤痛也要保重身子。”
叶止平缓道:“知道了。”
他像是压根不在意,垂眸看着地上人影,不知想什么。
“你在这儿一个人没的照顾,娘特意领了两个女婢来,凡事有人伺候省的你自己费心。”叶太太道,“家就在这儿,好端端的叫你在客栈吃苦,你祖母成日在家骂我。收下罢,在外要照顾自己。若是有缺便使人回去告诉我。”
叶止原是要拒绝,可忽想起兰青来,到底沉吟半晌,决定留一个。
“这个叫成碧。”
叶太太将门外穿青衣的女子叫进来,但见是个容长脸杏子眸的丫鬟,二八青春。
“日后就让成碧来服侍你。你的小厮苦杏我都瞧不见他人,想必是我儿太好性子,下人玩忽职守。你不是宁朝这样的破落户。一个举人老爷了,身边一个仆人也没有,看着好寒酸。”叶太太打量客栈,到底是有些不满,没忍住小声嘀咕道,“也不是没有人,竟让你来看店。”
叶止回头看了眼,见宝源不在,皱眉道:“出门在外,怎能议人是非。”
“我儿就是心眼太实。宁朝从前虽说与我家交好。可你瞧瞧他现在的样子,莫要与他学坏。帮人总不能帮一辈子。”
叶太太是个大俗人,早些年宁家主母在时什么都要压她一头。如今儿子比她家宁朝强上千万倍,自然是满心眼的看不起。
“娘,早些回去,我自有分寸。”
叶太太虽是当娘的,其实事事还依着儿子,知他有几分不耐烦了,于是道:
“好,你有分寸娘就放心了。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你叫人说一声,娘都给你送来。”
她坐也不坐,临行前再次叮嘱成碧一番,便去匆匆往回赶。
整个叶家因着叶止不回去,三番两次吃了闭门羹后叶老太爷就明令禁止家里人去找他,断了他的银钱,让他在外自生自灭。叶太太现下来也是偷偷的。
那边人一走,过了会儿宝源掀帘子出来。他像是什么都没听见,照旧忙自己的事。
叶止自领着成碧往后院去,兰青还在昏迷中。
阳光被淡青色的布帘子滤过一重,满室皆是淡淡的药香味,架子床上有个侧卧身影。叶止便站在落地橱那儿指着道:“你日后不需服侍我,她是兰青,宁朝的亲妹妹,你日后服侍她即可。”
他本意是不欲留下任何一人。念及客栈里都是大男人,而兰青是女子,有些事情做起来到底是不方便,这才要了个人。
成碧微诧,忙道:“太太那边如何交代?奴是服侍少爷的人。”
她抬眼,那人光风霁月,如积雪青松,如今眼眸深深望着她。
“你是太太的人,我忘了。”叶止扶额,缓缓走到兰青床前,轻撩幔帐,但见她脸烧红了,原本素白的面上像是染了丹朱,一双手放在被褥外面。
他用手背一触,也是发烫。
这三日夜宁寻寻药替她医治,未曾言明是何种病症。她偶尔醒一回,吃喝极少,药跟水都是硬灌下去的,总是弄湿弄脏衣裳。
“你先替她换身衣裳。”叶止想了想转身道。
他退在门外等候,袖囊里还有一根簪子在,在手里摩擦许久。
待及成碧出来,叶止已不见了踪影,成碧端着换下的脏衣物去清洗,宝源不知何时溜来。
“你是叶少爷的丫鬟?”
“叶少爷让我此后兰青小姐,我才替她换下脏衣裳,不知少爷人在哪里?”成碧恭敬道。
宝源见她心系叶止,便明白这是叶太太派来看着儿子的。而叶止叫她如此定是看在他们几个男人不方便照顾女人的份上特意安排的。
有心了,看来也不是铁石心肠。
宝源在心里暗暗肯定了他一回,而后清清嗓子说道:“多谢你了,我不知道叶少爷去哪儿了,你就在这儿等着便是,他总会回来的。”
这一等便到了傍晚,一整日无客,小院子里安安静静,成碧跟坐牢似的,好不容易叶止回来了,身后跟着个十四五岁小丫头。
“少爷,这是作甚?”
叶止摇摇头,带着新买回的丫头嘱咐一遍,将其留在兰青屋里。
“你既然是太太的人,只服侍我却不愿意听话。自己回去罢。”他居高临下看着跪地不起的成碧,反问道,“这个时候求我作甚,怪可怜的。”
叶止当了簪子,换了个丫鬟回来。
“奴婢错了!奴婢错了!”
成碧未料到这才一个下午她就待不住。
“你没有错,只是心不在兰青身上,回去罢。”叶止不愿多说,他嗓音沉沉,这些日子从没如今日这般说的话多。
宝源在一旁看着,竟是心头诧异的紧。
叶止这人,冷清冷性的。那几日对着兰青不见得多好,今日一反常态,令人疑惑。
“叶少爷费心了。”他说。
“不费心。”叶止与他擦肩而过,平缓无波道,“谁叫我是她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