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小人轻得如同片羽毛,温鑅单手托着她,寻了个凳子坐下来。
邀郭尽入座,又朝伯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斟茶。
他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才淡淡道,“郭大人,可瞧清楚了?”
郭尽听他发话,刚举到唇边的杯子又搁在了桌上,起身探着脑袋就往阿姌身上凑,阴阳道“我瞧瞧是哪个矜贵的主子,连脚都不下地。”
阿姌有些犯怵,把脸往温鑅怀里更深处埋了埋。
郭尽看着她故作娇嗔的姿态,愈加恼火,却也不敢发作,装作震惊道,“哎呀,这这这,怎地是你这小娘子?”
温鑅挑了挑眉,一言不发,等着郭尽的下文。
“少主恕罪,我这别的女娘任你挑选,唯独此人不行。”
温鑅眯了眯眼,“这是为何?难不成是我们避世太久了,连这秦楼楚馆可买可赎的规矩也改了?”
郭尽咳了咳,随即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少主有所不知,这小娘子并非此届参选的女娘,况已有买主,许是我那些蠢笨的手下没看好,这才让她寻着机会逃了出来......”
温鑅知他在那胡诌,也不想跟他拐弯抹角了,当即打断了他的话,“对方出了多少价,我多付两倍给你。大人刚也看到了,我与娘子已有了肌肤之亲,姑娘家的清白是天大的事,自是没有再拱手让人的道理。”
郭尽面上却是一副为难的模样,“少主,桉良的规矩得遵守,做生意嘛,讲求诚信,先来后到......”
温鑅轻轻晃了晃茶杯,第二次打断了郭尽,“洵江以南的河运,我全数奉上,换她一个安稳......这本是天霖不为外人道的根基,但萧某愿以此争取交换她的清白,足以显示出在下的诚意了。”
他知道郭尽盯上那块肥肉很久了,前不久听飞鸢阁的来报,洵南聚了不少郭帮的人,明里暗里和江南曹家缠斗了几回。
郭尽果然是心中一震,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消化着那句“洵江以南的河运。”
洵江的船运几乎把持着大缙的经济命脉,他确是觊觎良久,但若非今日萧筠自己抖了出来,他还真想不到这江南富可敌国的曹家竟是那过了气的天霖分支。
阿姌本埋头在他怀里,此刻悄悄抬头看了看温鑅,她不知道洵江在哪,却也从郭尽的反应中感觉到了此句的分量。
她本欲转头去看郭尽吃瘪的表情,不料被温鑅又轻轻按回了怀里。
这一幕被郭尽看在眼里,火气愈发暴涨。
一个人对她势在必得,另一个人却对他温柔似水。
他只觉得鼻腔里喷出的气都热的吓人,恨不得现在就一刀斩了那只搭在她身上的手。
脑子根本无法理性思考,与她相关的点点滴滴摧枯拉朽般挤占着那诱人的洵江漕运。
......
这么多年,他打着炽帝的幌子四处寻人,手上过的女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都入不了他的眼。
原以为此生再无缘得见天颜,直到六个月前,那佃户笑嘻嘻地提着她来领赏时,他才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她。
一身大大小小的鞭痕,脑袋上还顶着个大洞,汩汩地往外冒着血,羸弱的像只病猫。
明明人都已经力竭,却还是半眯着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恶狠狠地瞪他。
他明知此人非彼人,却还是在那一刻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枯木逢春、失而复得。
后面他已经听不得那佃户在眉飞色舞地絮叨什么了,转手便扭断了那人的脖子。
顺势接住她下滑的身体,触碰到她的体温时烫得他手一缩,盯着她累极昏迷的睡颜,他压抑住内心狂喜,把人打横抱起就往后院走,而身后心腹却跪了一路求他三思。
他记得那天桉良下了好大的雪,他就这样抱着她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站着,进退失据。
还是章琳那婆子提醒他,女娃娃发着高烧,不禁冻,他才晃过神,把她抱高了贴了贴脸,温度高得吓人,便再管不得皇权理法,想也没想便抱着人去了后院。
病治好后,才发现她与那人简直是天壤之别,一个是清冷高贵的月,一个是草原发狠的野猫。
他从未见过这么难驯的女娘。
只要她清醒着,即使带着链条也能飞檐走壁,策划逃跑;要么拿烙铁把府里婆子的屁股烫得开花;要么戳瞎了看守她的护院。
最后没法子,只得拿迷香长久的薰着。
很多时候他去看她,她都在昏睡,看着她一动不动,他会突然很紧张的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再长舒口气。
他不在乎她哪怕就像活死人般这么躺着,也比在他触不到的皇陵里长眠强。
……
手中杯盏隐隐有了裂痕,他轻轻搁在了桌上,两手交叉搁在腿上,再抬首间似是已打定好了主意。
“少主好气魄,一经出山便为红颜倾囊,郭某自愧不如,但,恕难从命。”
温鑅没想到他对怀里的人执念如此之深,竟拒绝的如此干脆,揽着阿姌的手指暗暗用了力。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无形的火星子在两人中间噼里啪啦地燃着。
还是温鑅先开了口,“郭大人,在下为了体恤大人的规矩已给出了足够的诚意,却不见大人有成人之美的意思,萧某眼拙,看不清是这买主不愿还是大人不肯?大人若是为难,自可约他来此相见,我与他二人当面分说清楚,相信不管是江湖还是官道,定能给我天霖几分薄面。”
听郭尽这般强硬,阿姌气息又不稳了起来,呼吸间呛了风,小口咳嗽了起来。
温鑅瞧她咳得脸色都有些微红,也面露了急色,就势抱着人起了身,撂下了一句,“大人,萧某就提前离席了,我这小娘子体弱的很,怪我刚刚猴急,没个轻重,大人若有买主的消息往山庄递就行,人我带走了,洵河以南的漕运权我会吩咐手下奉上。”
罢了,也不等郭尽反应,大步便往外走,伯都反应过来他这是要速战速决的架势,急忙取了大氅抢在前头开门。
手刚按上门栓,便听郭尽在身后道,“那买主,是当今天子。”
此言一出,一屋子的人都没有说话,空气静得掉了根针都能听见。
敢把这种腌臢脏水明目张胆地泼给炽帝,温鑅是万万没想到的。
这等于变相承认了当今天子雇人“买鸡”。
如此将朝廷之事牵扯进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利益交换。
阿姌听闻也是吃了一惊,原以为不过是卷入了权贵之间的风流游戏,万万没想到竟牵扯到了皇权。
她开始心跳如鼓,手心很快就被冷汗浸湿,攀着温鑅的手指在逐渐收紧,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温鑅没有转身,却佯装生气地呵斥道,“大人慎言!怎敢这般冒犯天威。就不怕传到圣上耳朵里,治大人个大不敬之罪吗?”
这层纸捅开了,郭尽反而觉得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他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眼神却不曾离开温鑅怀中的女子。
“萧少主,我与你爹那一辈打过擂,如果按江湖的规矩,你该喊我一声叔伯,少主这般重情,郭某自然敬佩,但江湖上讲的却是“情薄纸短,权重如山”,我实是不忍看贤侄因一介风尘女子自毁前程,帝命我暗中协办此事,本不欲与外人道,但贤侄步步紧逼,我实无他法。若是此事我无法交差,贤侄自是也无法独善其身。到时候大不了咱们叔侄二人黄泉路上做个伴儿。”
温鑅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
一个是大不敬,一个是抗旨,孰轻孰重,一眼分明。
何况郭尽说的都是实话,半分也没有辱没天威。
伯都对温鑅的反应没谱,直接抢身挡在门前,朝着他凝重的摇了摇头,低声道,“师......少主三思!”
温鑅的眉心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他这个平素对他令行禁止的大徒弟,此刻毫不退让地提醒他,他不能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天霖少主萧筠,只能是伏身敛性断情根的安平侯温鑅。
忠魂未安岂容情专......
温鑅又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女子,她一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领,眼角微微垂着,一双眼睛明亮却又湿漉漉的盯着他,恳切又脆弱。
脑海闪过她一身淤紫,尚还奄奄一息便被扔进绮罗池溺死的画面,温鑅心中一凛。
无论如何,当场是带不走她了。
郭尽在身后等着看好戏,不料温鑅话锋一转,“郭大人说得极是。”
他语气平静,却听不出半点情绪,“既然这女娘与圣上有关,我温某岂敢造次。”
阿姌的身体微微一颤,骤然抬头,错愕地看着温鑅。她的眼睛瞪大,嘴唇微微张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转身将怀里的人送回桌边,轻轻将她扶正,温鑅没有再看她,好似这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交易。
她的手指本能地攥紧温鑅的衣襟,指关节泛白,随后又无力地松开。
“大人既说有圣命在身,我自当成全。”
温珩的反应太过于顺水推舟,郭尽暗笑他甚是没骨气,搬出个皇帝膝盖就软了,唇边的冷笑愈发明显,“少主识大体,郭某佩服。”
温鑅微微颔首,袖袍一扬,退开了半步,恭恭敬敬朝着郭尽作揖,“洵江以南的河运,还请郭大人笑纳。”
郭尽似笑非笑地看着温鑅,惋惜道,:“少主,似是不妥吧,怎好意思让少主赔了红颜又折兵?”
温鑅神色未动,只是低垂着眼,语气分外恭谦:“洵江以南的河运,虽是天霖的根基,但不过是身外之物。若大人有心,萧某以此换得大人缄口,便再划算不过。”
见郭尽没有立马应下,温鑅又往下弓了弓腰。
“大人,”他话音沉稳,“天霖避世多年,并不欲卷入权贵纷争。今日之事,只愿大人以大局为重,莫要牵连至圣上。漕运之利既能助大人锦上添花,亦可为萧某家族保全清誉,岂非双赢?”
阿姌一瞬不瞬地看着温鑅的眼睛,生怕错过一些暗含的信息。
可那眼睛除了冷漠,再无其他。
从温言许诺护她周全,到冷然将她送还郭尽,不过短短片刻......
她只觉胸口仿佛被重锤砸下,空荡荡的,连疼痛都显得迟钝。
......
阿姌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抗,那两人在周旋酬酢中完成了对自己的交接。
目光无神地望着舞台,比选已接近尾声,摘了面纱的女娘们正不遗余力地展示自己的魅惑,像是一批待选的羔羊向刽子手展示自己哪块最肥美。
耳边是郭尽爽朗的笑声和温鑅平静的回应。
“郭大人,多谢体谅。既如此,便祝大人接下来一切顺遂。”
郭尽哈哈一笑,摆摆手:“少主客气了,不过是小事一桩。”再转身看向阿姌,瞧她还在愣神,手劲带了几分报复性的狠劲儿,重重将人扯了起来。
她没有挣扎,顺从地起身,任由郭尽一把拂落了肩头披着的黄润色外袍。
阿姌突然觉得有些冷,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她垂下的手指微微蜷起,掌心被指甲掐得生疼。
路过温鑅的时候,余光见那月白的身影微动,“草民预祝娘子身安体泰,他日得圣恩垂怜,荣华加身。如此机缘难得,还望娘子珍重万千。”
......
一队人离去,屋里又陷入了死寂。
他沉默地坐在刚刚阿姌的位置上,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外袍,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阿姌不能在郭尽手上待太久”,可此刻黔驴技穷,温鑅心头燥热,烦闷地扯了扯领口。
伯都看不得他颓唐的样子,此刻既嫌弃自己嘴笨,又恨自己刚刚拼死挡在了门前。
突然隔壁有了微弱的开门声,二人立马警觉,听着像是王枂出了房间,脚步杂乱,应有二十余侍卫围着,温鑅心中略微盘算,此间混乱恐已引起王枂警惕,如今早早离场,又这么大阵仗围着,打乱了他们在城里动手的计划。
温鑅严肃道,“伯都,通知各人,出了城再解决”,末了又怕伯都一时冲动,补充了句,“莫要强求,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来日方长。”
伯都领了命出门,不多时,门再次被推开,寒风卷着些进来,温翎踏入雅间,瞧见温鑅一脸颓色,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师父,我就离开了一小会儿,竟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温鑅抬手揉了揉眉心,强打起精神来,声音略微沙哑,“可有何发现?”
温翎却一屁股坐了下来,“饿死我了,我吃口饭先”,拾了著正准备夹菜,不料却被温鑅抢了碗,责怪道,“吃什么冷食,格子间里煨着呢,你等着,我去给你端。”
随即手里又塞了个热乎的碗,温翎咧了咧嘴,压了压情绪,安静地吃着饭。
饭吃完了,楼下的花魁也落定了。
温鑅盯着那花魁,满头朱钗,一身艳红,手里的红绸另一端却被个肥头大耳的老翁拽着,她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脑海里却想起了另一个身影,温鑅不由得眼神一暗,搁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这些动作都落在温翎眼中,他擦了擦嘴,凑到温鑅面前,神秘兮兮道,“师父猜猜这昭华楼里,除了美娇娥,我还发现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