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姌每足足躺了五天,才恢复了意识。
四肢沉重如灌铅,脖颈僵硬得连扭头都成了奢望。她的眼球缓缓转动,凭借余光,模糊地辨认出周围的环境。
依旧是方正的床缦,枣红色的木桌完好无损,上面煨煮着什么药材,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
太好了,还在郭尽的后院。
阿姌闭上眼舒了口气,暗骂章琳这次下药下得太狠,竟让自己做了个这么长的噩梦。
突然门“吱”的一声,有人进来,阿姌竟第一次这么期待见到章琳,她扭头看向来人,竟是长身而立,面如冠玉的天霖少主。
脑海中像是有根弦“嘭”地断了,她下意识起身,翻身下床,却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温珩赶紧放了手上的碗,快步来扶她,伤口被她这番动静弄得裂开,阿姌吃痛,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锁骨,竟是一手鲜血。
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宁静,直钻进她的天灵盖,惊得她头痛欲裂。脑海中的迷雾逐渐散去,那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阿娜、穆叶、姜晚。。。。。。
她抓着温珩的胳膊,开口便道,“快把我送回去,我不在了郭尽会发火。”
温珩心乱如麻,不知怎么答她,想要把她抱回床上重新上药,却见她倔强地摇了摇头,悲戚道,“萧筠,我不能呆在这里,你送我回去好不好,姜晚她们需要我,等我回去跟郭尽好好道歉,他就会息怒了,他不是喜欢我这张脸吗……”
话音未落,阿姌突然住了嘴,像是刚想起来一般,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温珩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的手腕,温声道,“别摸,刚上好药,她们三个我们一并救出来了,在别的院子里修养,你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好吗?”
温珩说完便觉得后悔。
这句话简直漏洞百出,难以令人信服。
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温珩的面色依旧平静,内心却早已慌乱,他躲开她的视线,生怕她继续追问细节。
可阿姌没有反问,只是歪着脑袋反应了一下,她像是个溺水的人,握着根浮萍便觉得有生的希望,对温珩的话深信不疑,她开始一会儿笑又一会儿哭,起初还只是瘪着嘴,嘤声断断续续,后来索性开始放声大哭。
温珩心头发紧,他几乎是本能般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一拍一拍地顺着她的后背,可越拍她哭得越凶,她一句话都没说,可在温珩听来就像声声都在质问,他为何来得这般晚。
趁她哭得一抽一抽的时候,温珩把人打横抱起送回了床上。
刚挨上床,阿姌就又挣扎着想下来,嗫嚅着“我想去看看她们。”
眼见肩上的伤渗出的血更多了,温珩拧着眉,语气重了些,“你能不能先爱惜好自己的身体?”
阿姌被他一凶,立即不敢乱动。
温珩见她缩肩垂头,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先养好自己,也让她们缓一缓。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到底经历了一场大难,你出现在她们面前,可能也不利于她们恢复。”
阿姌沉默了,他说的有道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不过好在她还有时间去弥补,她要从现在好好打算了,先把姜晚送去姜早那,沿途再帮穆叶找找她那外出征战的丈夫,实在没找到就带着她和阿娜一起回北境,她们三个齐心,不愁找不到营生的法子。
温珩瞧她平静了许多,突然表情不自然了起来,咳了咳,“我该帮你换药了。”
阿姌本没反应过来,顺着话点了点头,后见他面色不自然才反应了过来,朝他身后张望了番,竟没发现有婆子小厮。
能用半条河的河运跟郭尽叫板的堂堂少庄主,竟没个下人伺候?阿姌狐疑道,“这里只有我们俩?”
温珩点了点头,解释道,“郭尽的耳目一直跟到了这,怕人多打草惊蛇,我便带你躲在了天霖的一处荒山上。平素里没人,这几日是我在照顾你的起居,事急从权,医者眼中本无男女之分。”
温珩言辞振振,却不自觉的红了耳朵。
阿姌本不是扭捏的性子,脸就臊了片刻,但突然瞧见温珩手上大大小小的水泡,一瞬间眼里又蒙了层雾。
萍水相逢,她脸已毁,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威胁,但他依旧践诺,救她们出牢笼,半点苦没受过的贵公子,为了她躲在这荒山上,亲手羹汤地照顾……
温珩见那双湿漉漉的妖瞳盯着自己,以为姑娘家心里存了芥蒂,着急忙慌地从怀中抽出个纱绫蒙住了眼睛,紧张地比划道,“每回我都只能大概看到伤口的位置。”
她见过他动情羞赧的样子,也见过他沉着果敢的样子,却唯独没见过他捧着药,茫然立在床边进退失据的样子。
阿姌又觉得好笑,忍着痛自己把衣服半褪了下来,“你还立在那干嘛,疼死我了快。”
闻言温珩道了一声“冒犯了。”
阿姌被这突然的靠近扰乱了神智,男子的气息包裹着她,距离近到鼻息相闻,那白绫趁得他鼻子更显挺拔,每每敷上药见她疼得瑟缩,还薄唇轻起,吹了吹痛。
她心神微乱,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阿娘总爱写的那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又忆起北境每逢下雪时,她从不爱走众人踩出的路径,哪里雪白她便踩哪里,偏要蹚出自己的一条路来……
……
都说心平能愈三千疾,阿姌如今有了盼头,身体恢复的速度都更快了。
自从能下床,她便喜欢出门转转,慢慢也摸索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她生活的院子座落在一处单独的山头上,设施皆已陈旧,看上去像是他幼时的居所。
整个山头的活物除了自己和那个男人,便只剩下后山的鸡和塘里的鱼,连那天跟在他身边的两只黑头狗也没见过。
她学着郭尽叫他萧少主,他每日辰时便挎着篮子出去薅菜猎鸡,回来砍柴生火给她做饭,几乎每顿都不重样,这才过了几日,她掐了掐腰,感觉都长了不少肥肉。
她每日都问他一遍,姜晚他们在何处,他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
“她们安顿在了山脚的客房”
“等你身子痊愈了我便带你去见她们”
她并未囚着她,但入山口似乎下了某种禁制,她尝试了几回,每次都无功而返。
……
山上的日子已过了七日。
两日前,温翎传来消息,郭尽亲自踏足洵江,完成了那繁复的交接。
按着日子的推算,今日这两个徒弟该是归来的时候。
玉坤峰上讨饭的嘴多了,他早早起了身,特地绕去了西塘弄了两条肥美的胖头鱼回来。
平素这个点儿她还寐着,温珩推门的手脚放得很轻,却不料那棵年逾半百的老树下赫然立着个小人儿,正仰头看着抽了新的枝桠。
小小的身影罩在宽大的袍子里,全靠一根粗布的绳子束着腰才勉强笼住,一头黑发随意披在身后,温珩皱了皱眉,山上只有些自己年少时的衣物,可这般让她就活儿也不是个办法。
听见推门声,阿姌转过头看向他,见他一手捉着鸡一手提着桶,身后还背着个背篓的样子,不经莞尔,朝他走近,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水桶,甜甜一笑道,“辛苦了,今天我帮你打下手。”
温珩对她这卖乖的笑颇为熟悉,上次见还是在昭华楼,倾城一笑误了杀机,这次复见,说不定又要搅出什么血雨腥风。
……
温珩剖鱼,阿姌择菜,两人各干各的,各怀鬼胎,互相都没开口说话。
“我身子已无大碍,何时才能下山去看她们?”
预设的问题还是在身后响起,温珩手下的刀没有停,连身也没转,只是淡淡道,“昨日她们已向我请辞,自行归乡去了,你且放心,我暗中派了人护送。”
阿姌听完竟丝毫没有惊讶恼怒之情,平静地“哦”了一声,抬眼望着眼前背对着自己专心剖鱼的男人,手下的刀法稳而快,不多时已片好了一盘晶莹剔透的鱼脍。
她还记得第一次吃鱼脍时的情景,北境饭食不抵中原精细,起初她只是感叹鱼肉竟然能片的这么薄,却是死活都不愿意吃生肉,最后他连哄带骗让她尝了一口,才打开了她味觉的大门。
阿姌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再问下去,这几日表面上的岁月静好将分崩离析,却还是对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开口追问道,“她们四个是同乡,可是去了梧州?听说梧州盛产一种通体红色的鱼,不仅肉质鲜美,还被视为祥瑞。”
温珩转身看她,小姑娘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择豆角的动作还没停,仰着头,张着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无限憧憬那鱼的滋味,他被她逗笑,语气轻松道,“以后有机会,带你去趟,你说的那鱼本就是普通的红斑鱼,不过长得颜色喜人了些,便被赋予了人的期望,这世上哪有什么能端上桌的祥瑞。”
“那我到时候能见到姜晚她们吗?”
问题又绕了回来,阿姌还是刚刚的表情,可眼神里却多了份冷意,温珩不知怎么答她,别过头,只又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
“可阿娜家在北境呀,她哪见过什么红斑鱼。”
……
“若你见过她,一定不会把她错认成中原人。”
……
“所以,她们死了是吗?”
……
突然刀子一偏,瞬间擦破了皮,血淋在了刚片好的鱼身上,温珩盯着案板苦笑,有种深深的挫败感,放下手中的刀,转身面对她,无力道,“对不起……你当时情况不好,我并非有意瞒你。”
阿姌木然地点了点头,道理她都懂,怪不得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