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霖山庄后山——玉坤山,云雾缭绕间。
一处荒废多年的小院隐匿于密林深处,石阶斑驳,青苔覆满砖瓦,唯有几株老梅树孤零零地立在院中,仿佛是唯一尚存的生机。
张瑛将二人秘密护送到此地后,也没有久留,辞别离去。此时,偌大的玉坤山上,便只剩温鑅与昏迷不醒的阿姌两人。
温鑅看着旧榻上的小人,呼吸匀称,脸颊逐渐有了血色,心中欢喜。
许是那日破庙中,神佛悲悯,听见了他彻夜的祈求。阿姌的高烧竟在无人料想的情况下退了下来,病情稳定了许多。但她受损太重,依旧昏迷不醒。
中京人多眼杂,山庄脚下又有郭尽的人徘徊,他正束手无措时,突然想起了这处早已被尘封的山头。山庄定时有人来清扫,环境还算干净清幽。
他亦不敢轻易请附近的农妇上山帮忙照料,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走漏了风声。他略通医理,后续的调养倒也可应付得来,但换药这事儿,却一度让他焦头烂额。
一开始,他犹豫万分。
哪怕明知医者眼中无男女之分,但在这等关乎女子贞洁的场合,他依旧生出了羞赧。他站在榻前,盯着那堆放在一旁的伤药和纱布,拳头紧了松,松了又紧。
想了许久,才终于想到一个自我妥协的方法。他撕下一块布条,将自己的眼睛蒙了起来,打了个松松的结,只留下模糊的轮廓可见。
这样既不会僭越,又能照料她。
然而,真轮到动手时,他才发现事情远没有想象中容易。阿姌身上的外伤多处交叠,有的药已干硬贴在伤口上,他得极为小心才能揭下来,又怕弄疼了她。他的手指探到她肩上的伤时,触感湿润,像是细雨落入泥土。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微微发颤。
有一次,药膏滑落到她的侧腰。他试图用药刷蘸起,结果反而涂得更开。他一身薄汗,手腕僵硬,干脆直接蒙眼上手,凭着触感小心地将药膏重新涂抹均匀。
等一整套换药完毕,他的里衣已被汗浸湿,额角还渗着细密的汗珠。他坐回椅子上,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耳边却传来阿姌的一声轻哼,那声哼像是指责,又像是不满,听得他心里一紧。
他心头微微发酸,看着阿姌苍白的小脸,竟生出几分心疼。
等终于忙完一切,温鑅才有时间仔细打量小院。
他走出房间,站在庭院中央,望着四周早已荒废的景象,脑海里浮现出孩提时的点滴。
那时,他还叫萧筠。
院中的那口水井,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常趴在井沿边向下张望,爻娘总是拿着衣物路过时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笑骂道:“小筠,不怕摔下去吗?”
他想到爻娘的笑容,心头一暖。爻娘原名黎爻,他叫了她七年的阿娘,也叫了萧寰七年的阿耶。
院中有处空地,他年少时常常站在演武场旁,看萧寰演练刀法。每一刀劈下,都像能劈开天地一般,让他心生崇拜。
“筠儿,天霖山庄将来就是你的家。”萧寰曾在一个落雪的夜晚,将他抱在膝上,声音温和地说道。
他爱看书,萧寰便在屋后建了一座藏书楼。楼中各类书籍应有尽有,从诗词歌赋到兵法战策,从医学典籍到奇门遁甲,无一不包,许多旁人穷其一生也难窥见的武功绝学,在他手里也逃不过压桌角的宿命。
他三岁的时候,爻娘怀孕,生下了一个男婴。取名萧槿。他那时趴在床头逗着他那尚在襁褓中的弟弟,爻娘虽虚弱,却一脸幸福地揽着他说,“筠儿以后要保护好弟弟。”
然而,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萧寰沉迷天伦,厌倦了江湖纷争,整日隐居在玉坤山上,天霖山庄从过去的一把刃变成了现在的一张网。脱去杀伐之气,兜住的是江湖的良知。
但并非所有人都愿接受这种改变,七岁那年,五大护教叛变,联合外敌攻上玉坤山。
萧筠抱着三岁的萧槿藏在厨房里,眼见爻娘腹背受敌,他将弟弟安置好举着小木剑冲了出去,那声“阿娘”刚喊出口,却有枚冷剑擦着他的耳朵射了过去。他回头,撕心裂肺地喊着:“弟弟!”
他这一声喊叫,也要了爻娘的性命。
待萧寰斩尽奸佞,赶回来时,一切都晚了,他那一剑白鬼泣万骨枯的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
他被推上那权力的高台时不过七岁,一声声壮如洪钟的“参见少庄主”,吓得他不争气得尿了裤子。那时再没有人来牵他的手,抱他坐在膝上,成为他的依靠。
一个月后,萧寰撒手人寰,临终前,萧筠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冒牌的“少庄主”。
永安三年,安平侯温以涵被贬戍边,其家眷为避祸,自中京迁往葡阳老家,行经邢灵山一带,遇残余山匪伏击寻仇,致使温夫人早产,生下一对双生子。长子降生后啼哭片刻便安静下来,次子却因孱弱不堪,啼哭不止。
温老太爷为护全队安全,下令将次子遗弃,以免引来贼子追杀。
温夫人不忍,却拗不过祖宗礼法,将次子托付给侍女爻娘。
爻娘一路护着婴儿,果不其然引来了大批山匪,生死一线间遇到了外出游历的萧寰。萧寰救下母子二人,将孩子带回天霖山庄,认作自己的儿子抚养。
萧筠得知这一切后,觉得自己的生命仿佛是被丢弃后捡起的残破碎片。他整整一夜未眠,藏书楼内的灯光亮到了天明。
他本以为自己将顶着这份偷来的名誉和姓名度过一生,直到永嘉八年,禾城一战,温夫人率一万残部秘密奔至天霖。不远处的山头,葱绿的枝丫间,隐隐可见密密麻麻红色的铠甲。
他这位素味平生的生母跪在萧筠面前,声音颤抖:“你父亲遭奸人陷害,自戕于阵前,你兄长身中奇毒,无药石可医......我请求你顶替鑅儿的身份,成为大缙的安平侯,只有这样,圣上才会顾念与鑅儿幼时相伴的情谊,免温氏一族死罪,我身后一万将士的性命才能保全。”
萧筠望着眼前满脸血污、眼神破碎却又坚毅的女人,想起他刚得知自己的身世后,让飞鸢阁调取的线报,上书“温方氏,少时即习武艺,精剑术,通兵法,尝随温侯纵横沙场,戎马倥偬,杀敌无数,名震八方。其与夫君鹣鲽情深,共扶危局,拯黎民于水火,实乃天作之合,佳偶之范。膝下有一子,温鑅,小字承掖,貌比潘安,气度不凡,兼具文武之才。尤以战阵为长,临敌镇定,若战神下凡。”
他难以共情她口中的父亲兄长之哀,但沉思良久后,还是承了句,“好。”
从那天起,萧筠死了,活下来的是安平侯温鑅。
此刻的小院
温鑅看着阿姌的侧脸,她眉头微蹙,似在昏睡中做着不安的梦。他抬手轻轻抚上去,她才展了眉。
她露在外面的手腕盈盈一握,他喃喃道:“如此纤细脆弱的生命,如何蕴藏着敢与命运抗衡的力量?”
窗外,老梅花开,暗香浮动。温鑅闭了闭眼,似乎在心中埋下了某个深远的念头。
......
阿姌每足足躺了五天,才恢复了意识。
四肢沉重如灌铅,脖颈僵硬得连扭头都成了奢望。她的眼球缓缓转动,凭借余光,模糊地辨认出周围的环境。
依旧是方正的床缦,枣红色的木桌完好无损,上面煨煮着什么药材,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
还在郭尽的后院。
阿姌闭上眼舒了口气,暗骂章琳这次下药下得太狠,竟让自己做了个这么长的噩梦。
突然门“吱”的一声,有人进来,阿姌竟第一次这么期待见到章琳,她扭头看向来人,竟是长身而立,面如冠玉的天霖少主。
脑海中像是有根弦“嘭”地断了,她下意识起身,翻身下床,却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温鑅赶紧放了手上的碗,快步来扶她,伤口被她这番动静弄得裂开,阿姌吃痛,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锁骨,竟是一手鲜血。
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宁静,直钻进她的天灵盖,惊得她头痛欲裂。脑海中的迷雾逐渐散去,那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阿依曼、姜晚。。。。。。
她抓着温鑅的胳膊,开口便道,“快把我送回去,我不在了郭尽会发火。”
温鑅心乱如麻,不知怎么答她,想要把她抱回床上重新上药,却见她倔强地摇了摇头,悲戚道,“萧筠,我不能呆在这里,你送我回去好不好,姜晚她们需要我,等我回去跟郭尽好好道歉,他就会息怒了,他不是喜欢我这张脸吗……”
话音未落,阿姌突然住了嘴,像是刚想起来一般,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温鑅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的手腕,温声道,“别摸,刚上好药,她们三个我们一并救出来了,在别的院子里修养,你先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好吗?”
温鑅说完便觉得后悔。
这句话简直漏洞百出,难以令人信服。
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温鑅的面色依旧平静,内心却早已慌乱,他躲开她的视线,生怕她继续追问细节。
可阿姌没有反问,只是歪着脑袋反应了一下,她像是个溺水的人,握着根浮萍便觉得有生的希望,对温鑅的话深信不疑,她开始一会儿笑又一会儿哭,眼泪冲进伤口里,惹得她又皱着脸。
起初还只是瘪着嘴,嘤声断断续续,后来索性开始放声大哭。
温鑅心头发紧,他几乎是本能般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一拍一拍地顺着她的后背,可越拍她哭得越凶,她一句话都没说,可在温鑅听来就像声声都在质问,他为何来得这般晚。
趁她哭得一抽一抽的时候,温鑅把人打横抱起送回了床上。
刚挨上床,阿姌就又挣扎着想下来,嗫嚅着“我想去看看她们。”
眼见肩上的伤渗出的血更多了,温鑅拧着眉,语气重了些,“你能不能先爱惜好自己的身体?”
阿姌被他一凶,立即不敢乱动。
温鑅见她缩肩垂头,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先养好自己,也让她们缓一缓。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到底经历了一场大难,你出现在她们面前,可能也不利于她们恢复。”
阿姌沉默了,他说的有道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不过好在她还有时间去弥补。
温鑅瞧她平静了许多,突然表情不自然了起来,咳了咳,“我该帮你换药了。”
阿姌本没反应过来,顺着话点了点头,后见他面色不自然才反应了过来,朝他身后张望了番,竟没发现有婆子小厮。
能用半条河的漕运跟郭尽叫板的堂堂少庄主,竟没个下人伺候?阿姌狐疑道,“这里只有我们俩?”
温鑅点了点头,解释道,“郭尽的耳目一直跟到了这,怕人多打草惊蛇,我便带你躲在了天霖的一处荒山上。平素里没人,这几日是我在照顾你的起居,事急从权,医者眼中本无男女之分。”
他解释给她听,倒也像是解释给自己听。
阿姌本不是扭捏的性子,但突然瞧见温鑅手上大大小小的水泡,一瞬间却臊红了脸,眼睛也蒙上一层水雾。
萍水相逢,她脸已毁,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威胁,但他依旧践诺,救她们出牢笼,半点苦没受过的贵公子,为了她躲在这荒山上,亲手羹汤的照顾……
温鑅见那双湿漉漉的妖瞳盯着自己,以为姑娘家心里存了芥蒂,着急忙慌地从怀中抽出个纱绫蒙住了眼睛,紧张地比划道,“每回我都只能大概看到伤口的位置。”
昭华楼里,她见过他芙蓉帐里耳鬓厮磨动情羞赧的样子,也见过他与郭尽叫板时沉着果敢的样子,却唯独没见过他捧着条白绫,茫然立在床边进退失据的样子。
阿姌又觉得好笑,忍着痛自己把衣服半褪了下来,“你还立在那干嘛,疼死我了快。”
闻言温鑅道了一声“冒犯了”,便上前开始了敷药。
阿姌被这突然的靠近扰乱了神智,男子的气息包裹着她,距离近到鼻息相闻,那白绫趁得他鼻子更显挺拔,每每敷上药见她疼得瑟缩,还薄唇轻起,吹了吹痛。
阿姌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每逢北境下雪时,她从不爱走众人踩出的路,哪里雪白她便在哪里下脚,然后回身看着凌乱的脚印咯咯地笑起来……
……
都说心平能愈三千疾,阿姌如今有了盼头,身体恢复的速度都更快了。
自从能下床,她便喜欢出门转转,慢慢也摸索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她生活的院子座落在一处单独的山头上,设施皆已陈旧,看上去像是他幼时的居所。
整个山头的活物除了自己和那个男人,便只剩下后山的鸡和塘里的鱼。
她学着郭尽叫他萧少主,他每日辰时便挎着篮子出去薅菜猎鸡,回来砍柴生火给她做饭,几乎每顿都不重样,这才过了几日,她掐了掐腰,感觉都长了不少肥肉。
她每日都问他一遍,姜晚他们在何处,他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
“她们安顿在了山脚的客房”
“等你身子痊愈了我便带你去见她们”
……
山上的日子已过了七日。
两日前,温翎传来消息,郭尽亲自踏足洵江,身后郭帮的人跟了八艘船,各个腰间佩着刀剑,而曹奉南在码头亲自笑脸迎接,周到和气之态令郭尽相形见绌,二人很快便完成了那繁复的交接。
按着日子的推算,今日这两个徒弟该是归来的时候。
他继承了温鑅的名字、凋敝的温氏一族、一万安平军的生计、温府一众老弱病残疯,还继承了两个迥然不同的徒弟。
他虽与兄长未曾打过照面,却笃定他定是亲近小动物的良善之人。不然不会老大赐名伯都,老二赐名翎,而后竟人如其名,各具其意。
伯都,其性如虎,外貌威武,然实则迟钝忠厚,笨嘴拙舌,直如一柄钝刀,看似有力,却难伤人分毫。性子耿直,行事率性,偶有鲁莽之嫌,却无一分奸佞之气。待人以诚,为人以忠,纵遇背弃亦不计较,总有几分憨态可掬之意。只是因这木讷脾性,至今母胎独身,议亲已成家中头等大事,每每提及,便羞红一张厚实面皮,语塞得连三分辩解之词都寻不出来。虽忠勇无匹,却独独在男女之事上畏缩胆怯。
阿翎,则如其名,一如飞鸟,灵巧聪慧,目光如炬。但却惧死,行事处处小心,凡事皆虑后行,唯恐招祸上身。其言如刃,常带三分嘲讽之意,毒舌难驯,也不容人反唇相讥。性情善变,难以捉摸,今日笑颜相迎,明日或已冷若冰霜。虽嘴上不饶人,却也有一颗柔软之心,只是其手段犀利,常令人不敢轻易接近,其行事精明,处世圆滑,武将之门竟出了才子,不知兄长是否看出了其日后有拜相之姿,能应了“翎”之一字,轻盈展翅,扶摇直上。
温鑅嘴角勾起,想着今日玉坤峰上讨饭的嘴多,他早早起了身,特地绕去了西塘弄了两条鱼回来。
平素这个点儿阿姌还寐着,温鑅推门的手脚放得很轻,却不料那棵梅树下赫然立着个小人儿,正仰头看着抽了新的枝桠。
小小的身影罩在宽大的袍子里,全靠一根粗布的绳子束着腰才勉强笼住,一头黑发随意披在身后,温鑅皱了皱眉,山上只有些自己年少时的衣物,可这般让她就活儿也不是个办法。
阿姌转过头看向他,见他一手捉着鸡一手提着桶,身后还背着个背篓的样子,不经莞尔,朝他走近,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水桶,甜甜一笑道,“辛苦了,今天我帮你打下手。”
温鑅对她这卖乖的笑颇为熟悉,上次见还是在昭华楼,倾城一笑误了杀机,这次复见,说不定又要搅出什么血雨腥风。
……
温鑅剖鱼,阿姌择菜,两人各干各的,各怀鬼胎,互相都没开口说话。
“我身子已无大碍,何时才能下山去看她们?”
预设的问题还是在身后响起,温鑅手下的刀没有停,连身也没转,只是淡淡道,“昨日她们已向我请辞,自行归乡去了,你且放心,我暗中派了人护送。”
阿姌听完竟丝毫没有惊讶恼怒之情,平静地“哦”了一声,抬眼望着眼前背对着自己专心剖鱼的男人,手下的刀法稳而快,不多时已片好了一盘晶莹剔透的鱼脍。
她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再问下去,这几日表面上的岁月静好将难以维持,却还是对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开口追问道,“她们四个是同乡,可是去了梧州?听说梧州盛产一种通体红色的鱼,不仅肉质鲜美,还被视为祥瑞。”
温鑅转身看她,小姑娘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择豆角的动作还没停,仰着头,张着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无限憧憬那鱼的滋味,他被她逗笑,语气轻松道,“以后有机会,带你去趟,你说的那鱼本就是普通的红斑鱼,不过长得颜色喜人了些,便被赋予了人的期望,这世上哪有什么能端上桌的祥瑞。”
“那我到时候能见到姜晚她们吗?”
问题又绕了回来,阿姌还是刚刚的表情,可眼神里却多了份冷意,温鑅不知怎么答她,别过头,只又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
“可阿依曼家在北境呀,她哪见过什么红斑鱼。”
……
“若你见过她,一定不会把她错认成中原人。”
……
“所以,她们死了是吗?”
……
突然刀子一偏,瞬间擦破了皮,血淋在了刚片好的鱼身上,温鑅盯着案板苦笑,有种深深的挫败感,放下手中的刀,转身面对她,无力道,“对不起……你当时情况不好,我并非有意瞒你。”
阿姌木然地点了点头,道理她都懂,怪不得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