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和妈妈生怕自己出现在车里刺激到安明怀,等在徐进家门口的,只有司机老赵。
他俩坐在另一辆车里,远远地看着。
直到看到安明怀上车,又跟出一段路,确定老赵能将安明怀带回家,才半路超车先一步回去。
安明怀到家时,一副刚哭过的样子。
老爸和妈妈不敢问,只能当做没看见。
安明怀出国的行李,他们趁着这三天已经准备齐了,等他洗了把脸出来,老爸就对他说:“机票已经买好了,咱们今天下午就走。”
安明怀终于抬头看他一眼:“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老爸终于忍不住,指着他骂起来:“安明怀!你还记得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我和你妈妈希望你鲸饮吞海志气长存,不是想看你为了个男人闹成这个死样子。
为了跟人搞对象连学都不上了,谁给你的胆子!哭,你还有脸哭?你哭给谁看呢?”
安明怀吸了下鼻子:“老爸,你了解过我吗,我从小到大,真的在遇到事的时候哭过吗?”
老爸显然愣住了。
安明怀接着说:“老爸,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能按照你的想法,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你相信秦聪,胜过相信我。”
老爸还想反驳:“哪里……”
却被安明怀打断了:“你们真的好奇怪啊,又想我优秀到能令你们脸上有光,等我真的得到老师的承认时,你们又觉得我其实毫无优点,只是得到你们的庇佑,才被老师另眼看待。”
“我不想出国这事之前就和你们说过,但是你们不愿意相信,为什么?我认认真真告诉你们我的想法,你们总是当我在开玩笑?”
老爸提高嗓音:“你这不就是在开玩笑吗!考上了柯蒂斯都不去,你对得起谁?”
安明怀平静地反问他:“我需要对得起谁?”
空气一时陷入死寂,清晰可闻的只有呼吸声。
妈妈握住老爸气得颤抖的手,轻声对安明怀说:“小怀,你总要为以后考虑的。”
安明怀揉了揉眉心:“可是妈妈,我今天出国去了,和他就没有以后了。”
妈妈在他肩头拍了拍:“可以说说吗,之前你都没有说过为什么忽然不想出国了。”
“上次我出国考试那天,奶奶摔倒进医院了。”安明怀抿了抿嘴唇:“我不想下次再有什么事时,我也回不来。”
老爸憋不住了:“那你留下能干嘛?你说说,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留在这里能干嘛?你要是有点本事,还能帮着找个好医生,现在你留在国内,只能添乱。”
安明怀嘴唇嗫嚅着,仿佛被狠狠击中,失去所有语言。
是的,他现在什么都干不了。
即使奶奶摔倒那天,他没有坐上飞机去国外,又能改变什么?
他依然什么都做不了,他只是个一点名气都没有的学生,既不能拿出用得起最好器材的医药费,也没有请得起最好医生的脸面。
他只是一厢情愿的,固执的,想霸占进哥身边的位置而已。
安明怀慢慢抬起手,捂在眼睛上,转身想要离开。
却老爸一把扣住他的肩膀:“你去哪里?不许走!下午就跟我出国。”
安明怀拂开他的手:“我去取个东西。”
老爸脸色变来变去:“快点。”
出发的路上,安明怀忽然叫住司机:“去一趟他那里。”
老爸心生警觉,生怕安明怀后悔,也怕徐进出尔反尔:“不许去!”
还是老妈开了口:“最后一次了,就去吧。”
他们的车子停在巷口,安明怀独自一人,拿着一个沉重的深褐色玻璃瓶走进去。
大门没有上锁,虚掩着。站在门口,可以听到里面的声音。
方潭遗憾又不确定地说:“小安真走了?”
半晌,徐进才开口:“走了,骗你干嘛。”
方潭声音有些激动:“这就走了?”
“不然呢?”徐进声音干哑的厉害,“留着他洗狗修摩托吗?”
方潭长叹一口气,唏嘘着说:“走了也好,出国留学多好啊,以后当个钢琴家,说出去多好听,不像咱们,别人一听就说不入流。”
徐进没吭声。
方潭又问他:“那小安以后还回来吗?”
安明怀的心被吊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从徐进这里听到什么答案,只是抱着一份期待,静静站在门外。
“不知道,可能不回来了吧……”
后面的话安明怀没再听下去,他小心地将玻璃瓶放在门口,转身朝车子走去。
这次出国的行程非常顺利,车子没有出问题,安检时也没人打电话,飞机在一片不真实的恍惚中,准点起飞。
在空姐过来要求他们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前,一条短信从妈妈的手机上发出去:
“我们走了,谢谢你,小徐。”
徐进看完消息,平静地将手机合上,一抬眼,却发现大狗在门口探头。
一起身,昨晚使用过度不堪重负的腰,立即发出抗议。
他捂着腰走出去,鼻尖立即嗅到一股熟悉的药草味。
地上一滩液体,顺着行走的轨迹泼洒开,不远处一个老头正在甩瓶子。
“站住!”徐进爆喝一声,完全忽视了腰痛,快步将假装耳聋的老头拉住,“这个瓶子你从哪儿来的!”
老头看到黑着脸的徐进,哆嗦一下,“我看你扔在门口,以为是不要的……”
徐进狠了劲,把瓶子从老头手里抢过来,“我以为你不想活了,来让我把你掐死算了!”
老头不敢和他争辩,埋头就跑。
徐进蹲在门口,洒落一地的药水混杂着尘土和沙砾,收不回来了
他只能抱着瓶子,慢慢走回去。
仿佛生怕自己走得快了,瓶子被颠碎。
不等进门,着急的方潭就一脸惊慌追出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跑去追飞机了。”
“不会。”徐进低头咳嗽一声。
他答应了要送安明怀离开,又怎么会食言。
方潭感觉他脸色更差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让他回去躺好,自己把药拿过来。
“赶紧,这是退烧的,这是消炎的,一起吃了好得快。”方潭端着水杯说道。
徐进迟疑地看着她:“吃点退烧的就行了,消炎的就用不上了吧?”
方潭抬起胳膊作势要扇他:“你听听你这个破锣嗓子,消炎药不吃能行吗?赶紧吃,我都把小熙养这么大了,这点药吃不死你。”
徐进没再反抗,只好吃了。
下午方潭原本打算给他做点清淡的饭,结果发现早上的剩饭还有不少,品类挺丰富,立即拍拍手丢下他走了。
方潭一走,徐进就回卧室,睡了个昏天黑地。
他已经连着三天没怎么合眼,太累了。
加上退烧药的功效,这一觉他断断续续睡了20个小时,却睡得并不踏实。
梦里有很多人,很多事,摇摇晃晃扑朔迷离,他不停地跑不停地追,却什么都没抓住。
醒来时掌心只有汗渍,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
徐进休了几天假。
他原本想将安明怀留下的东西收起来,就像上次他们吵架那样,用一个快递箱,将他留下的痕迹清理干净。
却发现根本行不通。
窗台上的窗帘是安明怀换的,他们曾打开窗户,在窗边接吻。
客厅的沙发上摆着安明怀留下的抱枕,他们经常抱着抱枕挤在一起看电视。
柜子上有安明怀买的摆件,厨房里有安明怀买的小碗。
除非将房子推倒重建,不然哪里都有安明怀的印子。
打扫不干净,徐进只能选择适应。
适应所有东西都在,屋子里却少了一个人,仿佛安明怀只是出门远游,却没有买返程的车票。
他将安明怀留下的录取通知书,银镯子,还有那个差点被人偷走的玻璃瓶,单独放进床头柜的一层。
拉开床头柜时,里面新拆封的润滑剂瓶子滚了一下,徐进也只当没看见。
用不了几天,家里安明怀的气味越来越淡,留在他身上的印子也渐渐消失了。
等到后腰的指印彻底消失时,徐进在书房里写了一张字拿去店里。
那天下午明珂没有客人,她正和何雪亭聊着天,忽然听到楼上徐进的声音:“明珂,你上来帮我干个活。”
明珂洗净手上去一看,徐进脱了上衣,正背对着镜子。
她隐隐有股预感,果然,下一秒徐进就说:“帮我纹一下。”
图案徐进已经准备好了,楷书柳体的“安明怀”三个字,字不大,只有指甲盖的大小。
明珂没有多说,只问他:“贴哪?”
徐进想了想:“贴后腰吧,我后腰有颗痣,就贴在痣的下面。”
安明怀很喜欢这颗痣,每次逮到机会,就要舔一舔嘬一口,不如就把他的名字纹在最近的地方。
很快纹身机的嗡嗡声就在工作间里响起来。
针尖带着颜料,刺破皮肤表层,痛意蔓延间,安明怀的名字一点点成型。
明珂手很稳。安明怀出国的事,是方潭告诉她们的,让她们以后别在徐进面前提“安明怀”这三个字。
她们和徐进同时保持起一种诡异的默契,就好像安明怀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去年8月出现在店里的,不过是一场荒诞的大梦,现在梦醒了,一切又恢复正轨。
除了徐进后腰上多了一个纹身。
*
人忙起来的时候,时间就过得很快。
徐进只是低头拨弄了一下纹身机,再抬头,已经到了8月,树上蝉鸣恼人,片刻不得安静。
徐进给大狗洗了澡,晚上久违地做了个梦,梦到去年这个时候,安明怀推开纹身店的门进来,脸上带着笑,青涩又帅气。
梦到他俩陪方潭去见韩鹏,梦到他在巷子里堵着韩鹏揍,时空一转,被人指着鼻子骂的人就变成了安明怀。
他拉着安明怀,想从巷子里跑出去,但是不管怎么跑,面前的永远都是死胡同。
跑着跑着,他们就失散了。
等睁开眼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梦到过安明怀,也没有在无意之间喊过他的名字。
因为他潜意识里知道,安明怀走了。
他盯着旁边空了几个月的枕头,失神很久,最终拿起手机,找到了程凌的微信。
当时他将学校门口那几个人揍了一顿,不过是往伤口处敷了个创可贴,里面脓包还在,是他不敢挑破。
就算拖得天长日久,也不会痊愈,只能溃烂,留下一个丑陋的疤。
“你知道安明怀当时在学校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这段话删了又打,打了又改,徐进修改几次,终于闭上眼睛,将拇指按在了发送键上。
程凌很快出现:
“哥你总算来找我了”
“我都快憋死了”
“这是你自己问的可不是我主动说的”
“[图片][图片]就是这个女的,来学校门口发传单,内容你自己看吧”
“安明怀不许我主动告诉你,但是你自己来问了,我不算违约,你可别把我供出去”
徐进手指颤抖到几乎拿不稳手机,窗外阳光晴好,他脸上却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曾兰……
曾兰!
上次是奶奶,这次是安明怀。
舆论可以逼死人,更何况在学校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传单上的每一个字眼,都是冲着安明怀性命去的。
随便换一个心理脆弱的人,估计已经从教学楼上跳下去了。
曾兰就像一条躲在阴暗处的毒蛇,每一次出现,都是奔着置人于死地去的。
他用尽全身力气,强忍住将手机摔出去的冲动,对程凌说了声谢谢,然后拨通吴飞的电话。
“帮我找几个人,盯死杜家,我知道杜耀国起家时手段不干净,我要搞他,我要曾兰死!”
吴飞消息灵通,干活又利索,不到一周时间,就帮徐进找到了两个关键人物。
车子在路上摇摇晃晃,吴飞用力握住头顶的把手,说话声音都被颠得发抖:
“当年杜耀国弄死了人,靠找人压下去的,连钱都没赔,苦主想要个公道,被他找的人打断了腿,你要是能说动他们当人证,估计能翻案。”
早年杜耀国干运输的生意,撞到个外出打工的小伙子,原本人没死,他一时慌了神,回来几次活生生将人碾碎了才罢休。
杜耀国做事够绝,明明是他撞的人,小伙子却反被杜耀国买通的人打成“拦路抢劫”,一条人命就不明不白地了结了。
他俩到达目的地后,发现这人家里说一句“家徒四壁”毫不为过,放眼望去一点值钱东西都没有,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桌上两个保暖瓶。
看到他们进来,跛着脚的老头子招呼着要倒水,吴飞连忙自己动手。
徐进不喜欢和人说废话,直接从手提袋里掏出几摞现金放在桌上:“我知道你们想给冤死的儿子讨个公道,现在扫黑除恶盯得紧,能给你儿子翻案。”
老头和老太太都不敢接,生怕徐进是来做局骗他们的。
徐进将手提袋放炕桌上朝两人推去,“我知道你俩身体不好,没几年好活了,你们要是闭了眼,这案子就永远翻不了了,你们难道愿意让儿子死不瞑目吗?”
老太太动了心,她尿毒症一直得吃药,一天不死一天拖累家里,就算翻不了案,有这笔钱,老头子还能过几天安稳日子。
徐进又给他们打了一剂强心针:“只要你们愿意出庭,律师我去安排,你们什么都不用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