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明怀的声音被哽咽的气流顶得断断续续字不成句。
徐进却依然能清晰地分辨出他在说什么——
“我们谈恋爱吧进哥,我想陪着你,也想你可以陪着我。”
听到安明怀的哭声,大狗甩了两下尾巴小心地站起来,也许它是觉得徐进欺负了安明怀,就小声呜咽几下,舔起徐进垂在沙发外的手。
安明怀还在哭,徐进心却软得一塌糊涂。
不忍心拒绝他,更不忍心看他日后的坦途平添曲折。
可是连父母都不能陪在安明怀身边,他想要有人陪,不是应该的吗?
是应该的吧……
安明怀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强行收住眼泪,“进哥,你好好考虑一下可以吗,我会努力让你更喜欢我一点的……”
徐进深深叹了口气,抬手以一个半抱的姿势,拍了拍安明怀的背:“你先回去睡觉,让我静静,我得好好想一想。”
“那你好好想进哥。”安明怀不敢打扰他,生怕徐进刚生出一点同意的念头被自己搅散了,抱起沙发上散乱的衣服,一步三回头地回了隔壁的屋子。
直到咪咪跨越大半个沙发,“喵呜”一声蹲在徐进臂弯里时,徐进才发现,安明怀今晚连自己的睡觉伙伴都忘了带。
小动物总是能敏锐的发现人类的情绪波动,毛茸茸的两只竭尽全力安慰着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徐进。
徐进以为自己会大脑不受控制地思绪乱飞,结果脑子里一片宁静,只有一个画面——安明怀哭红的眼睛。
他翻身坐起来穿上拖鞋,将安明怀盖在自己身上的外套团了团,搭在大狗脑袋上,拍拍大狗:“去给安明怀送去。”
说完,一手抄着咪咪,转身回屋了。
结果没一会儿,就传来大狗呜呜叫着挠门的声音。
“……”徐进戳了下咪咪,“去给大狗开门。”
咪咪甩甩尾巴尖,假装没听见,眼睛闭得紧紧的,躺在枕头旁一动不动。
徐进只好亲自将把狗放进来,安明怀这个完蛋玩意儿,送他一只暖床的狗居然还不要?
不要算了!
他久违地抱着猫狗,翻了几个身,想着安明怀婆娑的泪眼,睡过去了。
安明怀在隔壁倒是体会了一把孤枕难眠,1米5的床只睡他一个人简直空旷得可怕。
他朝左翻个身,进哥能不能接受他?
再翻到右边,进哥要是不接受的话怎么办?
哎,果然便宜没好货,几百块钱的恋爱秘籍就是不够全面,导师没有写偷亲被发现告白还被说要考虑考虑的话要怎么应对。
他一直迷迷糊糊翻腾到半夜,被徐进开门的声音吵醒。
他腾一下坐起来,想出去看看情况,又怕惹徐进不高兴,听着听着,感觉声音不对,连忙套上衣服跑出去。
徐进脸色阴沉得可怕,眉头微蹙着,手还在发抖,钥匙半天没插进门把手里。
安明怀按住他的手,“怎么了进哥?你先冷静一点。”
徐进用力咬着后槽牙,下颌绷成一条紧张的线,“大爷进医院了。”
安明怀没出手机打车,“昨晚的酒还没醒呢,你这个状态开不了车,别怕进哥,我叫车了,司机马上就来,你看看有没有忘拿什么东西。”
徐进下意识一摸口袋,口袋里空空的,大门钥匙、手机什么都没带。
他低头揉了把脸,回去将东西装上,安明怀就等在大门口。
徐进完全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上的车,中间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回过神时,他已经在急救室外坐着了。
他四肢冰得厉害,安明怀陪他坐在人群外,试图用手心的温度替他暖手。
他们给徐进打电话时,正坐着车往城里赶,也没比徐进到医院早多少。
家里人并没有全来,大伯和二伯在手术室门口转悠,中间除了催徐进去缴费,再没有开口。
很快,手术室门被打开,徐进就仿佛一台接触不良的收音机,医生的话只能断断续续进入脑海里。
“严重脑溢血……会引起瘫痪……要看家属的意愿。”
大伯在签字,二伯在旁边打电话,在场的人脸上,有难堪,有尴尬,却没有伤心和不舍——他们放弃抢救大爷。
这事传出去,肯定会有人背后说闲话骂他们不孝。在乡下这个封闭的环境中,闲言碎语的指责真的可以逼死人。
楼道里惨白灯光的照射下,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失真,徐进闭上眼,用力抬起头向后靠去。
后脑勺在冰冷的瓷砖上磕得咚一声响,在刺痛中他反倒变得更清醒。
安明怀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检查他有没有磕伤。
徐进偏头避开他的动作,“坐好。”
安明怀只得满怀担忧坐回去。
他们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拉着意识还没清醒的大爷回去,生怕他在路上的颠簸中断了气。
安明怀跟在徐进屁股后面准备上车,被他拦了一下,“我跟回老家看看,你先回去吧。”
安明怀愣在原地,犹豫地问他:“那大爷……?”
徐进低着头眼眸半阖,“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安明怀不放心徐进这样回去,但是徐进坚决不带他,他只好站在原地,看拉着大爷的面包车越走越远。
风越来越大,面包车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等爬上盘山公路时,挡风玻璃忽然传来一阵簌簌声。
徐进像被惊醒,向外看去,夜色浓得像墨,车灯照亮了眼前一片不大的地方。
细小如同盐粒一般的雪在灯光中格外显眼,车速不快,雪却越下越大,没多久,地上便白了一层。
大伯搓搓手,嘟囔一句:“讨厌死了。”
也不知道是在说这场不合时宜的雪,还是在说躺在后面呼吸微弱的大爷。
他全程没有给徐进好脸色,板着脸,眼睛斜斜地支棱着。
徐进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是恍然又想起当年,他发着高烧,半夜被大爷骑着摩托送往城里的医院。
当时好像也下着雪,奶奶和大爷将他夹在中间,有雪花时不时掉进衣领,在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化成冰凉的水,顺着脊背,能一路凉进心里。
车内的死寂一直持续到车停在大爷家的麦场里,大伯终于吭了一声:“来都搭把手,把老爷子抬进去。”
二伯在医院里打的那通电话发挥了作用,徐进抬着大爷的脚,同大伯二伯一起将他搬进去时,家里所有人都在。
大爷家的、二爷家的、三爷家的,以及他奶奶,吵吵闹闹挤挤哄哄一屋子人……
看到他们进来,大伯娘连忙拍了下手:“已经收拾好了,快把爸放上去。”
徐进一愣,就发现大伯和二伯已经转了方向,不是去大爷屋里,而是窗台下。
不知道是谁想的主意,用几页砖头和一个旧门板搭了个非常简易的“床”。
徐进将大爷的腿抬上床时,只感觉手下的床单冰得渗人。
大伯和大伯娘还嘟囔着:“他要是死炕上了,以后那屋还怎么睡人……”
大奶奶不知道是早就料想到有这一天,还是妥协了,任由他们将大爷放在冷床上,什么话都没说。
她拧了一条热毛巾,仔细地给大爷擦洗着,谁也不看,也不跟任何人搭话。
奶奶挤过人群走到徐进跟前问他:“怎么穿这么少,冷不冷?”
徐进摇了下头,大梦初醒一般,握住奶奶的胳膊:“大爷他……”
奶奶叹了口气,“希望他别再遭罪了。”
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日后葬礼的章程,大奶奶一遍又一遍拧着毛巾。
奶奶看了一会儿,进厨房帮大奶奶烧热水去了。
徐进就坐在没人打扰到板凳上,看着院外的天,一点点亮起来。
今天还在下雪,没有太阳。天空就像一块脏旧的毛玻璃,被光照着,就像沾了扑不干净的灰,更脏了。
徐进想着想着,又想起安明怀的眼睛,他的眼睛就很干净,总是澄澈透亮的,像能把人看进心里。
就在众人吵吵嚷嚷着说要回家吃饭时,大爷忽然醒了,不知道大限将至的人是不是都有这种征兆,他精神头忽然变得很好,口齿也利落起来,将大伯二伯一家叫到跟前,说起以后房子和地要怎么分。
等将家里的事安排妥当,大爷咳嗽一声,将徐进喊过来,吃力地握住他的手:“今天所有弟兄们都在,我也把这事说清楚,以前老四家的欠的人情,最后落在我们老两口这两张棺材上,还得干干净净,日后我家再有事找到进娃头上,就丁是丁卯是卯的算清楚。”
大伯二伯一家听到这话齐齐变了脸色,这次老爷子跌倒进医院,就是徐峰相看的媳妇家里嫌徐家地方太小,女儿嫁过来住不开,问徐家能不能再起两间房。
两间房确实不贵,地基都是收拾好的,略有几万块钱就够用。
但是二伯想着徐峰结婚不关二房的事,大伯又觉得为个新媳妇修房不划算,两人想来想去不约而同将主意打到了徐进身上。
其实这事儿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结果大伯不小心说漏了嘴,被大爷知道了他的算盘,争执间,大爷忽然一捂胸口倒了下去。
然后就有了昨晚所有的事。
大爷扭着脖子用力捏着徐进手腕:“进娃,答应我,以后别管了。”
徐进霎时红了眼眶,他用力将舌根的苦涩咽下去,“好,大爷,我以后都不管了。”
大爷想抬手像以前那样摸他的头发,胳膊却不听使唤,他叹了口气,最后看向老妻:
“咱俩磕磕绊绊一辈子,到底是没让你享上清福。”
大奶奶笑了一下,反手握住他的手“说这些做什么,我倒也没吃过什么苦。”
“我先走了……早闭眼的早享福。”
大奶奶平静地说:“你别走太快,路上等等我。”
徐进心里一惊,周围的人脸上却毫无波澜。
大爷点了下头,“你们都去忙吧,我困了,先睡会儿。”
随后,大爷就慢慢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动静,大伯伸手在他鼻子下探了下,“殁了。”
奶奶低头抹了下眼睛,“倒是走的利索,没遭罪。”
徐进坐在床边没动,看着他们给大爷换好寿衣,将人抬进棺材里。
大爷的最后一点温度还残留在薄薄的床板上,门一开,寒风卷着雪花飞进来,这点温度也消散了。
大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