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淇无间道 第1章 （一）

日上三竿的时候，徐楚雯终于从睡梦中悠悠转醒。午后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挥洒在她的脸颊，让她微微皱起眉头，一时间睁不开眼，下意识地伸手去挡。这一动作，立时感觉到浑身上下撕扯着痛，仿佛骨骼肌肉全都散了架。她咬着牙勉强撑起身体，坐在床边，挣扎着站起来，微眯眼睛，踉踉跄跄摸到小小的厕所，看着洗手台上镜中的自己。左脸颊上一块青紫，轻轻一触，痛得她龇牙咧嘴。这时才多少回忆起来，昨夜在酒吧大干一仗，吃了不少拳头，但也把对方三个人打得起不了身。她脱下衣服，检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还好只是淤青罢了，没有伤及筋骨，也没有掉一颗牙齿。她漫不经心地摸了摸下颌，从沙发上抄起一件黑色T恤穿上，换了条牛仔裤，长发随意地扎起一个马尾。简单洗漱之后，她看了看镜中自己脸上的淤青，思考了一秒钟，要不要涂点遮瑕，但最终还是懒得动手，随便拿了一块创口贴，胡乱盖在上面。就这么眯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吊儿郎当地出门了。

如往常一样，徐楚雯晃晃悠悠地朝着“临河夕”游戏厅走去。一路上经过大大小小的饭馆，但她只是望了望，又嗅了嗅香气，并没有走进去，也什么都没有吃。直到工作结束之后才正经吃饭，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饥饿有助于头脑清醒，让她得以敏锐地观察四周、感受一切。比如此刻，她看似毫不在意地走过一群蹲在树荫下抽烟的小混混，实际上转了个弯，在没有人察觉又恰好能听到对话的位置站定。果然，她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关键字，于是原本懒懒散散的一个人一下子支棱起来，站得笔直，眉头微微皱着。

“这几天真踏马的累死。”一个年轻混混抱怨着，猛吸一口，把烟屁股狠狠掷在地上，象征性地跺了一脚，完全没踩上，烟头还隐隐发着火光。

“看来集团有大事发生。”另一个看起来稍年长的混混笑道。他没抽烟，也没蹲下，只是很随意地靠在树干上。

“那可不。”年轻混混毫无心机地应着，一下子站起身来，显得有点兴奋：“杨姐把最重要的活都交给我了，还说我要是干好了，年底就升职。”

“哇老周你是真被器重了。”“你说的杨姐是媛媛姐吧，居然能跟集团这么高位的大佬说上话，太厉害了。”“快跟我们说说，集团的大事到底是啥？”小混混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吹捧起来。

周姓混混越发得意：“我跟你们说，这消息还没公布呢——杨姐特意嘱咐我，事关重大，谁也不能说。”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咱哥几个关系好，才对你们透露一二。”

“到底是什么，别卖关子，快说吧！”

在不断的吹捧声和催促声中，周姓混混终于爽到极致，很做作地摆出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神神秘秘地说：“咱们集团的叶大小姐，已经从国外回来了！”

正是这一句话，让徐楚雯立刻精神紧张起来。

“你说的是叶老总唯一的女儿，那个叫叶舒淇的么？”

“除了她，还能有谁？只是我听说她一向对集团生意不感兴趣，所以很小的时候就被叶老总送出国去，从来没回来过。”

“她的母亲也跟着一起出国了么，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害，你这哪壶不开提哪壶，叶老总的原配在舒淇小姐出国前就去世了。”

“难怪叶老总后来玩得那么花，原来是原配不在了。”

“呸呸呸，叶老总还没死呢，你就在这妄言妄语，不要命啦？”

“怕啥，姓叶的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已经三个月了，谁都知道现在叶氏集团都快要改姓朱喽……”

小混混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徐楚雯判断已不再有更多信息量，便若无其事地转身朝着自己本来的目的地走去。但转身前的一瞥，让她敏锐发觉，之前靠在树干上的年长混混已经不见了。这让她内心突然有点不安。不过这已经与她没有关系。本来她的工作无非就是游荡、观察、记录、报告。至于这些观察到的事实会导向什么后果，这与她无关，也不是她能够控制的。

正好今夜就是与那家伙约见面的日子。三年了，徐楚雯心想，她接下这工作已经三年了。要是今晚见面时那家伙还不能给她一个说法，她一定要好好地闹她一闹。天知道这三年她是怎么过来的。想到这里，她感觉身上的淤青隐隐作痛。算了，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是三年以来的日常，她所经历过的有远比这更严重的。早就成了习惯。

这样想着，她已走到游戏厅，便轻车熟路地走进去，用会员卡在门口的机器上换了十个币，闲庭信步至一辆电动摩托车那里坐了上去，却没有扔币，也没有玩，只是摆出了一副在玩的样子，眼神看似涣散慵懒，耳朵却竖得很直。

下午的游戏厅，夜晚的酒吧和KTV，是集团活动的主要场所，很多生意就是在这里不知不觉谈成的。这条街属于叶家的势力范围，而且是最重要的一条，听说当年叶锦荣就从这条小小的田和街上发迹，经过几十年的奋斗，终于成就本市最大的黑|帮集团。这中间多少斗争鲜血自不必提。叶锦荣本人很喜欢来这条街上的“临河夕”游戏厅和“钟态”酒吧，因为这两个地方是他当年挥洒过最多汗水和鲜血的地方。所以，在这样的地方很容易遇到集团里位高权重的人，以及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实际上是重要之人心腹的小人物，因此也能够接触到很多隐秘而新鲜的一手消息。

果然，她又听到了一个重大八卦：叶氏集团的几个重要大佬，近期都回到这田和街上来了，杨媛媛就是其中一个。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叶锦荣的女儿叶舒淇突然回国，会不会也与这个可能的“大事”有些关系呢？

“叶舒淇”这个名字，徐楚雯只听以前的大哥说过一两次，也听过一些八卦，大意就是她是家族弃子，因为母亲与叶锦荣关系恶化，而不受这位叶老总待见，所以被早早排除出家族事务之外。母亲因病去世后，叶锦荣就把她送出了国外，很难证实究竟是她自己的意愿，还是被父亲所放弃。不管怎么说，后来叶锦荣也没有再娶，只是一天比一天玩得更花，玩了十几年，突然收心，只钟情于一年轻女子，甚至把自己的事业都交给她打理。此人自然就是那帮小混混口中的“朱姐”。至于后来叶锦荣突然生了重病，躺在病房里几个月，外界再没听到音信，也是人尽皆知又心照不宣绝口不提的“秘密”。倒是“朱姐”的威名日渐流传开来，于是人人只知朱不知叶，叶舒淇在这个当口突然回来，着实有些尴尬。

看来江湖少不了新的龙争虎斗乃至腥风血雨。徐楚雯想。不过这与她没有关系。她只想着晚上把这信息汇报上去，然后要跟那家伙好好掰扯一下，三年了！她吃的苦也够多了！这工作该结束了！

她突然感觉肚子咕咕直叫，着实有点饿了。不如今天的工作……就到这里吧。去吃点东西，去河边溜达溜达，再去“钟态”坐会，刚好就到与那家伙见面的时间了。

徐楚雯把游戏币揣进口袋，一个翻身从电动摩托车窜下来，动作极其潇洒。她本来打算从正门出去，但鬼使神差地，突然想去后门看看，其实也没想很多，游戏厅的后门离酒吧近点而已。

她当时并不知道，就是这个不经意间的小小念头，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后来的所有故事。

徐楚雯晃晃悠悠地出了后门，进入那条小巷，突然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好像小动物在垃圾桶里翻找什么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却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一下子树立起来。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此刻正指向她的斜前方。枪口的背后，是一个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甚至连脸都蒙了起来，只露出了一双漆黑的眼睛。而窸窣的声音，大概正是那人从一个环保袋里掏出这支枪时发出的声音。

在那一瞬间，徐楚雯能够想到的只有“躲避”，事实上她的身体已经条件反射般地做出了反应，这是四年训练的成果。

然而比身体更迅速的是视觉和大脑。

也是在那一瞬间，徐楚雯目光顺着枪线看去，一眼就看到了那支手枪瞄准的对象。

那女孩一打眼看上去普普通通，黑色长卷发很随意地披散在肩上，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和条纹衬衫。她长得很好看，眼睛的形状有些妩媚，像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然而眼神却是迷离而冷淡，甚至有一点厌世。

此刻她刚刚好转过头来，于是徐楚雯对上了她的眼神，也意识到，女孩根本就没有发现有人正拿枪指着她。

“砰！”枪声突然响起，但早在此之前，徐楚雯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像一只小小的炮弹，狠狠地撞在了那女孩身上。

女孩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人已经跌倒在地。徐楚雯紧跟着摔倒在她身上。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自己立刻被人拽住手脚拉了起来，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只感觉到左手臂上突然火烧一般地痛，混乱中她用另一只手摸了一下，立刻摸到了湿漉漉黏糊糊的液体。

等她再次跌倒在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与那女孩分开两步之远。女孩有些惊魂未定地站起来，看了看还跌坐在地上的徐楚雯，又朝着枪声的方向望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徐楚雯能很清晰地从她脸上看到愤怒与惊恐交织的情绪。但仿佛是有意稳定心绪并做出一副冷静的样子，那女孩恢复了冷酷的表情，看了一眼旁边，厉声道：“林芝，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徐楚雯这才看清那女孩不是孤身一人，她身边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人似乎被这一切吓傻了，呆呆地站着，徐楚雯发现他就是刚刚遇到的那个被称为“老周”的混混。另一个人则站在她的身后，也是刚刚把她粗暴拉开的人。徐楚雯抬头望去，那是一个身材瘦长的女子，穿着干练，一头黄发和夸张妆容显得表情有些桀骜不驯。这女子愣了一下，立刻回答：“好的小姐，我马上就去。”说着，她便丢下徐楚雯，转身向枪声的方向跑去，虽然那里早就已经空无一人。

看来这个黄发女子就是被眼前这女孩称作“林芝”的人。徐楚雯这样想着，想要撑着地站起来，这时才感觉到左手臂火辣辣地痛，一下子没撑住，又跌倒在地，疼得她龇牙咧嘴。再看过去，才发现左手臂上鲜血淋漓，一块伤口在小臂上清晰可见。徐楚雯咬牙动了动小臂，又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小臂伤口附近的肌肉，初步判断，还好只是擦伤，并没有伤及筋骨。但毕竟是子弹，蹭掉了一大块皮肉，还是疼得她脸色煞白，冷汗直流。

徐楚雯还没来得及再次尝试站起来，突然感觉眼前的阳光被挡住了。那张美丽而精致的脸，猛地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女孩此刻俯下身子，似乎是在仔细打量着她。离得太近了，徐楚雯甚至能够感受到她的鼻息。有那么一瞬间，徐楚雯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止了。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根一根的眼睫毛，好长，好浓密。而那双眼睛里的瞳仁是深褐色的，像一汪深邃的湖水，一眼望不到底。

“你是什么人？”女孩毫无预兆地发问，语气冰冷而戒备。

徐楚雯愣了一下，随即不甘示弱地反问：“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那女孩似乎并没有料到她会这么理直气壮，怔了一下，眼中反而有了一点笑意。她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徐楚雯，挑起了眉毛，有些玩味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五个字。

“我是叶舒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