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凉的风将院门吹得嘎吱作响,院中散落的枯叶与灰尘吹得扬起又轻飘飘落下。穿着身打满补丁粗布衣裳的男孩抹了抹额前的乱发,露出黑溜溜的眼睛。
他仰头看高大的人,声音同落叶纷飞的沙沙声混在一起。
“做徒弟……能吃饱饭吗?”
楚诤看着薄成一片的小孩:“能。”
叶白听到能吃饱饭,心头一喜,大喊一声师父在上就要给楚诤跪下。
楚诤捉住他细瘦的胳膊:“不急,师徒礼回山后再行……”
叶白被扶正,鼻间顿时扑满对方身上的沉香,全然忘了什么吃饱饭、人牙子、骗子之类,只觉得浑身飘然。直到对方的大手轻轻在他脑袋上拂过,才猛然一个哆嗦惊醒过来。
此时正是秋日,适才弄湿的发还未干透,风一吹便凉丝丝钻进他的脑袋。风未停,脑袋的却凉意消失,他摸了一把干燥的头发,眼睛瞪得溜圆,这才真正反应过来。
“竟然真的是仙人。又香又俊的仙人……”
自打没了爹娘,再没人为他兜底,时常苦于衣食。虽向往故事中仙人的世界,但一直都当个故事听,做个念想,内心一直认为这些是读书人的杜撰,实际上只是一些炼丹炸炉子的白胡子老头。
而如今真仙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不是白胡子老头,更没有凶神恶煞,还用仙术给自己烘干头发。
“你若愿意做我的徒弟,今日便将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好,明日带你归山。”
叶白尚沉浸在震惊之中,脑袋上下起伏只知说“好”字。脑子里此刻来来回回飘荡着说书人一句话——“指不定仙君瞧着顺眼,就收下当徒弟了呢。”
原来说书先生说的不是假话,可他既没有显赫的身世,又没有生而有之的法力,长得也不好看,为何仙君就偏瞧着自己顺眼,收作徒弟了呢?
叶白被真实存在的仙君冲晕头脑,就连中午的流水席也让其回过味来,呆呆愣愣吃完,离开时差点连例行一份的甜糕也忘记拿。
他急着今日要离开的事,回到小院便将甜糕同白面馒头放在一起包在一个干净的布兜里,又将平日睡觉的木板藏在墙边,想着万一出了变故自己回来还能继续住。收拾完东西,却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要收钱吗?”
他对上楚诤略带疑惑的眼神,补充道:“我从前听人讲,做仙君的徒弟都要交钱。”
楚诤摇头:“不用。”
剑阁内外门弟子加起来有千人之多,还未落魄到伸手朝未入门弟子要钱的地步。
叶白的忐忑顿时化为飞灰散去,手里抓着布兜子,晕乎乎被楚诤牵走。
直到看到被楚诤放在空中的剑,双眼都亮了起来:“仙剑!”
楚诤在剑阁中修行的久,虽然也常见到孩子,但一个个都不苟言笑,鲜少见到这般外露的情绪。忽然觉得有些可爱,伸手揉揉对方的小脑袋,顺手在其周身设下屏障,将人放在自己身前,御剑而行。
“嗯,是仙剑。我带你归山。”
叶白儿时曾被人吊在高楼上取乐,因此很是恐高。最开始还有些激动地往下看,但随着离地愈来愈远,很快浑身发软,双目涣散,没撑多久就一头栽倒在楚诤的身上,晕了过去。
楚诤伸手接住,将其抱在怀里。此次收徒事出有因,他并不心软。伸手在其额头上落下一指,搜了一遍魂,将其儿时经历都探查了一番,并未发现问题才放下心来。顺手摸了摸骨龄,发现已有八岁。
八岁……身高不过三尺,瘦得可怜,轻飘飘抱着像是一堆骨头。他想到剑阁孩子养的白白胖胖的小弟子们,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未来的徒弟似乎的确有些可怜。
待叶白醒来时,已不知身在何处,扭了扭身体,发现一只大手托着自己的屁股,吓得差点从半空掉下去,反应过来后闹了个满脸通红。
见怀里的孩子醒来,楚诤弯腰将他轻轻放到地上,捋了捋他的乱发。
“前方便是剑阁。”
四周是高耸入云的山峰,云雾缭绕,其间矗立着高大宏伟的建筑群,上面盘旋着一群鹤,时不时能听到一声鹤鸣,恍若仙境。
他从故乡逃出来后一直生活在良城,连郊外也没去过,见到最多的景就是城隍庙前面那条河,此刻看着陌生壮丽的景象,心中虽好奇贪恋,更多的却是对未知事物的不安与紧张,将自己牢牢贴在楚诤身后,只露出半张绷着的小脸。
楚诤是剑阁位次较高的长老,外出一趟回来带了又黑又矮的小娃娃回来,其他人自然十分好奇,向楚诤行礼时难免会顺便凑上来问个一两句。
“参见仙君,敢问这是您的……”
楚诤轻声一笑:“是未来的徒弟。”
几人皆着白衣,交谈之时礼数齐全,随性却优雅。
反观叶白,平日混迹在良城的流浪儿堆中,官家小姐都没见过几次,遑论这么多白衣飘飘的剑修,紧张得心砰砰乱跳,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也不敢到处乱看,怕冲撞了仙人,一路都贴着楚诤,安静如小鸡仔,遇到人逗弄直接将自己藏到楚诤身后。
好不容易挨完这段路,却见未来师父停下,轻轻将自己往前一推。
“别紧张。”
叶白耳旁是楚诤温和的安慰,他仰头看。看到一个长相出众的男子站在不远处,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大师兄,这就是你特意找回来的徒弟?”
他察觉握剑的仙人正盯自己的脚,顺着目光看回来,看到自己破洞的布鞋,扣紧脚趾,连忙将露出来的脚趾藏进鞋子里。
临川见状笑了一声。
“别怕,他没有其他意思。”楚诤冷冷睨了一眼临川,轻声安抚,“师弟,你不要吓着他。”
临川被警告,脸上没什么表情,低头看着小鹌鹑:“你今年几岁?”
叶白单薄后背上放着一只暖融融的大手,一路上二人虽几乎没有交流,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楚诤除了长得好,性格也很好。
“我今年八岁了。”
临川点头,用一种几乎将叶白看穿的眼神长久地凝视着他:“八岁……看着不像,嗯,骨相不错,只是身体亏空重了些。”
听到对方这样讲,叶白恐被嫌弃,磕磕巴巴说出一句话:“我、我会努力。”
叶白被二人夹在中间,听了一堆听不懂的术语,便被带着穿过一道长长回廊,又经过绿意盎然地凉亭河池,来到一处春意盎然的院子。
院里种着一颗参天桃树,不是应季却开得十分灿烂饱满,微风一吹,几片粉色花瓣便飘飘然落下。
叶白伸出手,正好接住。
楚诤为他介绍:“此处是我师尊的住所,桃树亦为他老人家种下。早些年已得道飞升,如今不在此处。”
叶白不太明白楚诤口中的得道飞升是成神还是死亡,但肯定是很厉害的人才能当仙人的师父。
临川早已将拜师徒礼的东西准备齐全,领着叶白洗净身体,换上干净衣裳。
叶白第一次穿布料如此细腻的衣裳,走路的时候被滑溜溜的布料挨着身体,有些不太习惯。
脑子里回忆着临川教的步骤,先是对着院中代表师祖的桃树双膝跪地,九叩首之后,才对着坐在园中石桌旁的楚诤三叩首,将茶双手举过头顶,躬身将茶送出。
“弟子叶白,愿拜清承仙君为师。”
叶白第一次做这所谓的拜师礼,看起来生涩而局促,紧张让他手指用力,十个指尖每个都在泛白。
只要礼成,他便是仙君的徒弟,从此不用再混迹在乞丐堆里,不用再抢大黑的鹅腿。
楚诤接过茶杯浅啜,潺潺如泉水般的声音在他耳边荡开,将剑阁的门规与住处一条不落地讲与他听。
“剑阁没有赐名的规矩,我不会强迫你为门派做什么,只希望你记住本心,勤加修炼,勿行恶事。”
叶白又磕一头:“仙……师父,我记住了。”
剑阁长老收徒,只需在长老名下登记,去藏书楼领弟子牌即可。
一般而言,此事需徒弟自己完成,但楚诤考虑到叶白年龄小,又无灵力护体,便让临川代为行之。
楚诤将徒弟带到自己的院落青竹居,将人安置在主卧旁,零零散散又交代了些事,从储物戒里拿出几摞书册摆在桌上。
叶白看着师父凭空取物,觉得十分新奇。
“你脾胃虚寒,往后每日三餐在青竹居内解决,不可贪食外物。正式修行前,将这几本册子中的字认全。书中有字灵,它会为你解惑。近期有妖魔作祟,我不能伴你,望你谅解。”
楚诤抬手在他眉心落下一枚印记,“这枚印记会监督你修行,若遇到其他事情可去春山居找你临川师叔。剑阁舆图在这些书里,大部分地方你都可以去。”
他听着楚诤讲了一大段话,收下一沓又一沓书册。
“谢谢师父。”
仙君真是厉害啊,还要杀妖怪。
楚诤走后,叶白慢慢研究自己的新住处。
房间比之前叶白捡来住的房子宽敞许多,布置简单,用料却十分讲究。地面铺了石板,房梁与墙柱用的是上好木料,触感冰凉,边缘处理的极其细致,没有裂痕毛刺。
房内的木散发出木香,与楚诤身上的香有些相似,却又不太相同。
中间还立着一道长长的屏风,做工亦十分考究,雕刻着梅兰竹菊的纹样,做了镂空,虚实有致。它将房间一分为二。一边摆着书架和书案,一边摆放着架子床和衣柜。
叶白走到空荡荡的架几案前,挑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将刚得到的书册整整齐齐摆放好。
自从爹娘走后,不仅没人为他讲寓言故事,更没人教他识字。以后他常住剑阁,也能识字学习了。
除架几外,叶白最喜欢的应当是这里的床。
这床用料与书案相同,颜色素净,四角安了立柱,床顶有盖子,三面还装有围栏。床榻上还有柔软厚实的棉被,躺上去的时候舒服极了。
余光一扫,发现一面铜镜立在床侧,好奇地朝镜中看去。
叶白身上是剑阁统一制式的弟子服,因着常年在外跑,食不饱,穿不暖,长得细瘦,发如枯草,饶是临川为他束发的时候用足了心思,也没能阻挡住枯黄头发的混乱之势。
他踮脚看镜中的自己,觉得素白飘然的衣裳穿在身上有些不伦不类,将他衬得像又黑又瘦。但转念一想,又开心起来,起码以后不愁吃穿。
这一套衣服布料这么好,能穿很久呢!
他本想去青竹居内转转,但天色渐暗,看不清东西,简单洗漱后便睡下。
一夜无梦。
卯时一到叶白便被额头发烫的法印激得醒了过来,捂着发烫的额心,麻利将自己收拾好,正式开启了在剑阁的生活。
楚诤果然不在,叶白便放开许多,迅速跑到青竹居厅堂。
中央有一圆桌,上面已摆好饭食碗筷,一阵清香钻入鼻尖,他迫不及待拉开椅子坐上桌。
菜色很简单,却很精致,一碗米粥,两个蛋和两块淡粉色的小饼。
往后大多数时候便就是这样,楚诤在外清剿魔修和鬼修,只偶尔在月末或者月中抽空回来一趟。这时师徒二人能见上一面,其余时间叶白都同字灵待在一起,读书识字练字,将师父交代的任务一个不落完成。
……